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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怎会知道?”墨紫幽微微皱眉,她的筝弹得很好,自然也是楚烈的功劳。
前世,楚烈除了喜欢看她跳凌波舞之外,就是喜欢听她弹筝。那时他请了三个师傅来教她弹筝,总说她的筝音太柔和,缺了一股刚烈之性,他总不满意。她练得十个指尖生出了厚厚的茧子,才算是勉强合他的心意。她有些自嘲地想,她就算重生一世也摆脱不了楚烈对她的影响。
“小姐,你这么喜欢这把筝,怎么不弹呢?”飞萤又笑眯眯地问。
“你怎知我喜欢这筝?”墨紫幽反问她。
“这把筝一看就很贵重,小姐自然是喜欢的。”飞萤道。
“贵重的东西,并非人人都会喜欢的。”墨紫幽摇头笑了笑,贵而过重,反而让人承受不起。
“小姐就弹一曲吧。”飞萤腆着脸笑,“奴婢好久没听小姐弹曲子了。”
“奴婢也想听听。”荷碧也大着胆子说,银衣和莲红也有些期待地看着墨紫幽。
墨紫幽笑着点头,在条案前坐下,伸出十指放于弦上,她看了一眼楚卓然送来的青花瓷山水纹浅口缸,指随意动,曲调于指尖婉转泄出,弹了一曲《潇湘水云》。【注1】
筝音清润,若雨打芭蕉,似水激冰棱,靡靡然,云起雪飞,袅袅然,不绝如丝。几个丫头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方罢,却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琴声,弹得是一曲《雉朝飞》。【注2】墨紫幽向窗外看了看,东小院的后头隔墙就是墨府的旧宅,是一处两进的四合院,琴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当年墨家人搬进萧夫人陪嫁的这座大宅子后,墨越青本要把那处两进的四合院和现在的府袛修在一起。但请了风水师傅看过后,说是两宅之间的那堵墙动不得,于主人不利,墨越青顿时不敢动了,甚至连角门都没开一个。因到那处旧宅着实不方便,所以就一直没住人。只有十六年前,墨越青为墨老夫人养家班戏子时用来给那些优伶住过,后来家班解散,就空置到如今。
现在,怎会有琴声从那里传来?墨紫幽顿时觉得诧异,又觉得这琴音极为熟悉,曲意里总带着几分不甘,竟像是——姬渊。
“这是谁在旧宅里弹琴?”墨紫幽回头看向四个丫环。
飞萤顿时面如菜色,露出踩到屎一样的嫌弃表情,紧抿着嘴不想说话。银衣却是走到窗边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回答道,“大约是芙蓉班的人吧。”
“芙蓉班?”墨紫幽更诧异了。
“小姐还不知道啊,”银衣笑了笑,“听说昨日勇毅侯府的公子和武阁老家的公子为了芙蓉班的姬班主争风吃醋,结果不知怎的,居然一把火把芙蓉班租赁的四合院给烧了,两人都带着人逼着姬班主住到他们府上去。姬班主无法,只好托人求到老太太这里,老太太心善就把旧宅租给他了。这芙蓉班也真够倒霉的,都说正月里搬家最不吉利。”
墨紫幽怔了怔,失笑起来,还真是完美无缺的理由。先是故意引人为他争风吃醋,烧了他的栖身之所,然后再以此为由向墨老夫人寻求庇护,勇毅侯府的公子和武阁老家的公子再怎么横,也不敢横到墨越青的地界上来。那处旧宅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墨老夫人又极爱听昆曲,若是姬渊承了她的情,以后还不是由她随叫随到,她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只是不知道姬渊这么处心积虑地接近墨家是为了什么,前世她可没听说芙蓉班租赁过墨家的旧宅。
“老夫人说了,明日元宵要办家宴,就请芙蓉班到府里来唱戏呢。”银衣又说。
难怪飞萤脸色这么难看,提都不想提,那夜在乱葬岗上,她被姬渊吓得不轻,也气的不轻,想是还记恨道。想起那夜,姬渊在那乱葬岗上唱《窦娥冤》时的情形,墨紫幽也不禁摇头叹息,此人行事乖张狂放,总是剑走偏锋,如今他住得这么近,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琴声依旧悠悠在耳,姬渊的琴声随性洒脱,偏又狂而不乱,总有一种孤傲的感在里面。墨紫幽静静听了片刻,忽然皱起了眉头,他为何要弹《雉朝飞》这无妻却羡鸟□□之曲?
等琴声停了之后,她试探地回了一曲《广寒游》【注3】,对方果然又回了她一曲《朝元歌》【注4】,姬渊清澈的唱腔伴着琴声越过高墙传来——
“……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
墨紫幽好气又好笑,姬渊这是在调戏她?
这《朝元歌》是《玉簪记》的一出《琴桃》里的曲子,《玉簪记》说的是女尼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在女贞观中因情动,而不顾礼法和佛法的束缚私合,最后终结连理的故事。《琴挑》一出,讲的就是两人以琴曲相互试探,弦里传情。【注5】
墨紫幽先前无意中弹的《潇湘水云》就是《琴挑》戏文里女尼陈妙常所弹,之后潘必正回的正是《雉朝飞》。墨紫幽听见姬渊弹《雉朝飞》时,就怀疑他莫不是在暗示什么,所以故意弹了陈妙常回潘必正之曲《广寒游》。没想到姬渊还真就是这意思,居然直接就把潘必正调戏陈妙常的戏词唱出来了。
又一想,姬渊未必知道弹筝之人是她,指不定无论弹奏《潇湘云水》的人是谁,他都会这么回应调戏。想到这里,墨紫幽突然就心生怒意,猛地伸手关紧了窗户,用雪纱罩住紫檀筝,不再理会旧宅里传来的声声唱词。
谁知道她不理他,这姬渊却极有兴致,居然又弹起了《凤求凰》【注6】。这《凤求凰》乃汉时司马相如所作也,昔时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就曾以琴弹奏以此曲暗挑之,卓文君审音解意,遂与司马相如私奔。
他这是想勾引谁同他私奔呢!
那琴音反反复复,始终只奏着这一曲,他琴技极高,哪怕翻来覆去只奏这一曲,也是闻之动人。几个丫环都觉得琴声惬意,就连飞萤虽还记恨姬渊那夜装鬼吓她,脸色却也缓和许多。只有墨紫幽听着这琴声,反觉得心绪不宁,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墨家旧宅,让这姬渊再另寻栖身之处去。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决定另寻些事来做,想想楚卓然送了她那么贵重的东西,她应当回礼才是。又想到上次在上林苑中,楚卓然要赠予她的那匹白马的马鞍很旧了,她先绘了图纸,吩咐飞萤传话出去按图上样式打一副上好的马鞍,又让银衣找出一块藏青色的布料剪好,欲作马鞍的侧襟之用。
这侧襟她决定亲手来绣。布料裁好后,她犹豫了很久该绣什么纹样,蟠螭纹,云雷纹,宝相纹,似乎都合适,但最后想到楚卓然送来的碗莲,她决定用金色的线绣上鲤鱼戏莲的纹样。
在她刚刚静下心来,开始绣马鞍侧襟时,姬渊的琴声忽然变了,先是缓缓幽幽如流水,再而流畅飘洒,渐入佳境,忽而拔高,愤慨激越——《笼雀》。
墨紫幽心一颤,手上的绣花针顿时就扎到自己,她痛的倒吸一口气,原本不胜其烦的心,反而静了下来。
铮铮的琴已激荡到了最高处,蓦然一低,刹那变得轻幽潺湲,令人心生渺茫之感。
墨紫幽垂眸凝视着自己指尖渗出的那一点殷红,又想起姬渊淡淡看她的神情。他总是在笑,多情的,撩人的,亦真亦假的,然而她记忆深刻的,却是他不笑的时候。若说楚卓然是润物无声的雨,那姬渊就是那尖锐的刺,不知何时就扎进你身体里,开始只是痒痒的,隐隐的,似痛非痛的,最终越扎越深,让人无法忽视。
若说十里长亭的初次相遇,只是让她对姬渊这个人有了三分留意,那么现在她对他就是十二分在意。哪怕尽力让自己去忽视,她也无法不承认,这个人始终扎根在她思绪的深处,挥之不去。
墨紫幽起身又开了窗,静静凝望着墨家旧宅灰黑色的屋脊,那总是因姬渊而起的不安,忽然又蔓变她的四肢百骸。
***
墨家的旧宅里,一个高个子青年走进姬渊的屋子,他是姬渊的师兄简玉,在芙蓉班里惯演生角。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面窗抚琴的姬渊道,“别弹了,人家姑娘一整天都没再理你,你还弹个没完。”
“师兄,你太不懂女人了,女人越是心动,往往越是别扭,她越是在意你,就越是假装不理你。”姬渊边抚琴边笑。
“你又想勾引哪个姑娘啊?”简玉撇撇嘴,“你不是总嚷嚷着说想到金陵找一个姑娘么,这人还没找着,其他姑娘你倒是惹了一堆。太花心,小心遭报应。”
“那些女人,我可从未主动招惹过,我踏足这金陵,主动招惹的,也就墨府那一位而已。”姬渊又摇头叹息,“我想找的那女子,既不知她姓名,也不知她长相,更不知她的任何特点。真不知从何找起。”
“我真好奇,能让风流如你都如此挂念的女子是怎样一个人。只是你既不知她姓名,相貌,甚至她的半点特征都说不出来,你又怎知这世上有她这么一个人的?”简玉打趣道,“别告诉我,你们也如那《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和杜丽娘一般,是梦里相识。”【注7】
“也许真是一场梦也说不定,”姬渊悠悠叹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二次机会,但若是她与我一样都有此机缘,我想,只要听到这首曲子,她一定会认出我的。”他又微微皱眉,喃喃自语,“到底是不是她呢?”
“什么第二次机会?什么机缘?”简玉听得云里雾里。
姬渊的指尖在琴弦上最后收尾一勾,回头看着简玉笑,“师兄,你相信人生可以重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