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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下起了大雨,行人匆匆躲避,但还是有一人一骑冒雨出了城。那青衣人正是黎轻言。黎轻言去了城外居英山,那处是他父亲与兄长的埋骨之处,魂归之地。
黎家是当年唯一的守皇党,五年前黎家遭麾下骠骑大将军厉万河上书举报,被自己人陷害,道是发觉黎家有意起兵谋反。虽证据不足,但当时身为少将军的兄长黎倾明却被关进天牢,在狱中离奇死去。
黎老将军气得病重卧床,黎家迅速落败,许多家将被云王挖走,最后竟然连次子,当时为朝中最年轻的吏部尚书黎轻言也投于云王手下,成为云王的左右手。黎老将军以为是次子黎轻言伙同厉万河出卖且构陷了黎家,被气得吐血身亡。
自此黎家易主,从前黎家是皇帝的唯一臂膀,谈及黎家,那便是英明神武的黎川黎大将军。如今的黎家家主成了黎轻言,云王的走狗,官场鬼见愁。至于反抗之人,皆无好下场。而黎家幺子三少爷与黎家大哥唯一的儿子小少爷却就此失了踪迹,再无音讯。
黎轻言跪在雨中,他父亲黎川与兄长黎倾明的墓碑前,久久未曾起身,而这两座墓后,还有一座小小的白坟,上书黎家三子清殊之墓,但他知道,那只是一个衣冠冢。
黎轻言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还是冷着一张脸,但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字未提。雨还在稀稀拉拉的下,淋湿了他的淡色青衣,衣角沾上了溅起的泥泞,他浑然未觉。
身后有人来了,一身黑衣锦袍,黎轻言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他的声音轻轻地,还有些沙哑,“季侯爷,还有林尚书,二位怎么来了?”
季清歌手中举着一把油纸伞,身后是同样持着伞的素衣人,林少泽。
云王手下有三股势力,王炎明王将军,季侯爷与林尚书,还有他黎轻言。季侯爷向来与林尚书交好,二者又同是为了云王效力,走得近也不为过。但年年祭拜这二人都来此。
季侯爷没有要与他说话的意思,只垂首望着身前的白色坟墓,林尚书冷冷一笑,毫不客气道:“此处不是只有你才能来,他们也不是只有你才能惦记。而且,黎轻言,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跪在这里?”
黎轻言没有回答,却缓缓起身,看起来腿有些哆嗦,似乎是跪的麻木了。他脸色不变,一言不发地越过二人离开,季侯爷突然叫了一声,“黎大人。”
黎轻言顿住脚步,未回头,雨水划过脸颊,看起来有些脆弱。“季侯爷何事?”
季侯爷含笑转身,听不出什么意思,道:“雨这么大,怎么没有带伞?”
黎轻言一身青衣早已湿透,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冷声回道:“忘了带伞,劳季侯爷挂心了。”
黎轻言说完便走,不留余地。林少泽望着他的背影,问:“侯爷,此人怎的如此厚脸皮,终日惺惺作态,连死人也不放过吗?”
季清歌望着黎家三子的墓碑,唇角柔柔笑道:“这些债,谁算得清呢?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而且林子谦不是也被他哄得十足听话吗?”
想起自家幼弟,林少泽脸色越发难堪。
林子谦在衙门里查了许久县志文案,都没在里头发现任何关于那件案子的记录,这件事情奇怪地很,整个案件干净得好像有人刻意抹去一般,毫无痕迹。于是他和金昊轩来了杏花楼,正巧是傍晚时分,杏花楼开门迎客。
两人都有些尴尬,毕竟还是少年,多少有些害羞。鉴于金昊轩自小习武,看起来更加高大硬朗些,更得姑娘们欢喜,反倒是林子谦,虽然更为俊俏,但是由于文质彬彬,又总是闷着一张脸,身边只有老鸨站着。
老鸨看到林子谦不悦的看向金昊轩被众姑娘围着的眼神,特别殷勤地问道:“公子莫气馁,要不我给公子找一个漂亮的姐姐?”
林子谦冷眼看向老鸨,吓得对方面上脂粉都掉了,眼神着实可怕。林子谦冷哼一声:“百合和虞翠还在吗?”
老鸨见他居然还识得这楼里的姑娘,也是十分惊讶,“在的在的,只是那百合和虞翠年纪都不小了,看公子应该才是……未曾及冠吧?”
其实老鸨想说的是还没有十八岁吧?一来就点了两个姑娘,受得住吗?
林子谦哪里管老鸨那龌蹉的眼神,白生生的指尖直接丢过去一张银票,“她们俩本公子包了,快叫她们下来。”
老鸨眼睛直直的望着那张五十两的银票,此时还哪敢说人家公子年纪小?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即刻换上了笑脸,甩着帕子道:“是是,公子您楼上请,我马上就去叫她们过来!”
此时金昊轩也终于挣开那群如狼似虎的姑娘们,走到林子谦身边问道:“我们还要找那两个姑娘吗?”
林子谦凉凉地暼他一眼,金昊轩疑道:“你怎么了?”
林子谦一肚子火气,看着对方脸上的红色唇印,半晌才咬牙道:“没事,上楼吧。”
金昊轩还是很疑惑,但是龟公已经引着人上楼上包间了。两人双双坐下,林子谦气得嗓子都渴了,就要拿起酒杯喝酒,金昊轩赶紧拦住他,“别喝呀,这勾栏院里的酒可不能轻易喝,都是加了料的!”
林子谦拧眉看着被紧握的手腕,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金昊轩赶紧放手,解释道:“我、我也是头一回进勾栏院呢,都是王明朗他们说过的……”
林子谦表情稍微欢喜了些:“你过来。”
金昊轩莫名地看着他,身体却自觉地坐在林子谦身旁,林子谦没再说话,在袖里拿了手帕,举起手在金昊轩脸上轻轻擦拭,金昊轩即刻僵住了,动也不敢动。
半晌后,林子谦放下手,手帕中有一抹嫣红,“好了。”看着也不那么碍眼了。
金昊轩这才回神,惊讶地摸了摸脸颊,“我、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去了……”
还能是什么时候,就在刚刚那些姑娘们凑上来的时候呗。金昊轩说着都觉得心虚,瞥了眼林子谦,对方脸色依旧淡然,仿佛在说着关我什么事,金昊轩难免失望。
“百合、虞翠见过二位爷……”
那两个衣着轻快,肩披薄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很快进来,原本妖娆的笑容在看见二人瞬间变脸,“怎么、怎么又是你们二位,你们来找我们姐妹干什么?”
林子谦不屑于与青楼女子说话,端的是一脸冷艳模样,金昊轩只能无奈开口,“二位姑娘请坐,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情不明白,上次姑娘提及的若霜姑娘,可还记得?在下也只是想问清楚姑娘罢了。”
若霜,便是那位在狐仙娘娘像前许愿,最后投河自尽的女子。而眼前的百合、虞翠,正是前夜放河灯为若霜祈祷,正巧让金昊轩二人得知这案子的人。
橙黄纱裙的百合却不觉他们可信,一听到若霜的事便一口回绝:“又要问若霜的事?求求你们了,若霜的事真的不能问,你们就别来了,算了,就当我们姐妹俩运气不好,你们这生意不做也罢。”
百合说着便拉着身旁的虞翠作势要走,金昊轩急着去拦,林子谦将他拉下,不慌不忙的拿出一块银锭放在桌上,“姑娘莫急着走,你们只要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银子你们拿走,事情也不会外露,如何?”
听到银锭那清脆的响声,那俩姑娘立马站住,粉裙的虞翠看着年纪轻些,二十上下,不似百合那般老练谨慎,当真回头问道:“你们真的不会说出去?这案子,可悬着呢。”
林子谦不以为然地笑了,桌上又多了一块银锭:“现下如何?”
百合与虞翠相视一眼,即刻笑着点头,百般殷勤道:“好好,公子您问什么都成!”
金昊轩愣愣地看着,再一次拜服了林子谦的机智。同时,心里闷闷的,子谦他懂得这么多事,莫非他才是勾栏院的常客?
林子谦直接进入正题:“若霜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多少,全都说出来吧。”
百合开了口,语气有些黯然,“奴家与若霜是同一年被人贩子卖进来杏花楼的,当时才八岁,受了不少苦,因为年纪相近遭遇相同,我们变成了好姐妹。若霜长得是我们这些姐妹里最俊俏的,待人很好,自然客人也就更多,她早就盘算好有朝一日拿着自己赚的钱给自己赎身,希望能过上安静日子。但是谁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就没了……”
百合眼眶泛红,一张明艳的脸上尽是愁容,听得虞翠也是频频拭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哽咽道:“我进来杏花楼时若霜姐还好好的,因是我爹把我买进来的,若霜姐特别心疼我,什么好吃的,漂亮的衣物,胭脂水粉都和我分享,我也是真心拿她当姐姐的。当时她说要走了,已经准备好赎身了,我还祝福了她,李公子会和她好好的……”
林子谦见她们二人不像是假情假意,倒是掺了几分真情的,但是有一点奇怪,“据说是李霁襄抛弃了若霜,她才投河自尽,你们又是若霜的好姐妹,怎地一点也不恨李霁襄吗?”
虞翠顿了一瞬,拧着翠眉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哪里是李公子抛弃了若霜姐?若霜姐她才不是投河自尽的!”
此言一出,百合即刻从忧伤中回神拉了拉虞翠,眼神提醒她不要乱说话。金昊轩和林子谦自然是听到了,心说果然有内|幕,便也严肃起来。但虞翠意识到说错了话,以绣帕眼唇,眸光闪躲不愿多说,甚至有几分恐惧。
百合神色一变,急忙笑着说:“二位公子,莫要听虞翠胡说,她就是太过难过了,一时口没遮拦,胡说八道的胡话哪里能当真呢?”
林子谦偏不吃那一套,嗤笑一声:“是她胡言乱语,还是你在掩饰什么?”
百合强颜欢笑,表情为难的叹息道:“公子,实不相瞒,这些事情至今已经没人再敢提及了,狐仙娘娘若是发怒了,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
林子谦冷笑道:“我不信什么神鬼,你要知道,就算你今日不开口,我也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这个案子的真相我是一定会查明,你不妨直说,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什么人堵住了你们的嘴,不让你们说出真相?”
金昊轩道:“百合姑娘,虞翠姑娘,你们声称是若霜最好的姐妹,年年忌辰都会为她祈福烧纸,倘若她的死因真的另有蹊跷,你们就忍心看着自己的好姐妹这么白白的死去,让真凶逃之法外,也不肯说出实话吗?”
这一黑脸一红脸唱和一通,说得二人心中真有几分期期艾艾,也犹豫起来,两人面面相觑,终是叹了口气,双双跪下,百合率先道:“那夜里语焉不详,实则是不想让他人得知此事,恐会给杏花楼带来灭顶之灾。未知二位公子还是从他人那里打听到了这件事情。”
虞翠望了眼百合,咬了唇装着胆子道:“这件事情确实另有隐情,所以若霜姐死后,整个杏花楼关闭了半年之久,姐妹们都没办法过活,我们怎么敢让这些事情再度发生?我等知二位公子并非普通人,今日公子一言,让奴家明白,请公子替若霜姐与李公子讨回公道!”
虞翠说完便向金昊轩二人跪下磕头,百合亦随之跪下:“请公子为若霜与李公子讨回公道!”
两人倔强的磕了几个响头,不得林子谦二人回答非是不愿起来。金昊轩只好亲自将虞翠、百合扶起来,拍着胸膛信誓旦旦道:“你们放心,我和子谦会将这案子查清,这世间尚有公义在,不论是神鬼妖邪,我们都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虞翠二人喜极而泣,手持绣帕拭泪,连连向金昊轩俯身道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林子谦不悦地拧起眉头,冷冷提醒道:“你们还是先将内情说出来,莫要让他们当真含冤而死。”
二姑娘眼眶含泪,泫然欲泣,缓缓点头,细细道来。
原是真与传闻中不同,李霁襄并非是负心汉,若霜也并非被抛弃,二人却是两情两悦,堪堪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李家嫌弃若霜的出身,久久没答应下,最后若霜正在准备赎身,与李霁襄私奔之际,却莫名失约,且老鸨称并没有看到若霜来找她谈及赎身之事。
若霜就这样消失在人前,次日尸体出现在江边,溺水而死。都说她是因在李家受了一场羞辱,受不了便投河自尽了。李霁襄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希望能查出真相,他不相信若霜会寻死,还多次来找百合、虞翠问话,最终被李家父母派人押回家去,次日就要娶一富家小姐。
岂不料,当夜里的河灯会,也是李霁襄的洞房花烛夜,更是他的丧命之日。
据新娘子描述,李霁襄喝下合卺酒后便倒地翻滚,不足一个时辰,肠穿肚烂而死。而后又有人传起了在狐仙娘娘见到过若霜与李霁襄许愿的传闻。
李霁襄为让若霜安心,便在其面前立下若是负心便肠穿肚烂而死的誓言,最后终于实现了,惊得许多人一阵恐慌。
分明与狐仙娘娘无关,却硬要说是狐仙娘娘前来复仇,确实还有一段故事。
那便是李家的亲眷,声称见到了狐仙娘娘出没,尖细魅惑的眼睛,长长的鼻子,一条大大的雪白尾巴,竟然在新婚之夜出现在了李家后门。后来也有人去查过这案子,但是几乎都被狐仙娘娘缠身,小惩大诫的惩罚一顿,此后便无人敢来查此案了。
而在杏花楼,连提一句都觉得是避讳。
百合说完,还有些担忧地望着金昊轩二人,“奴家知道二位爷本事定是不小,只是前些年查过此案的人,都不深不浅地受到了些惩罚,你们就不怕……”
百合话未说完,但意思也很明白,金昊轩笑道:“姑娘莫要担心,我们敢来查,就不会怕什么所谓的狐仙娘娘,怕不是鬼神作祟,而是人心复杂。”
林子谦点头表示赞同,而后又问百合,“李霁襄到底是怎么死的,当时验过尸体吗?”
百合叹了口气,幽幽道:“当年之事,过去已有五年之久,但是因着他们二人与我等关系还不错,我们也是特意打听过的。李家亲自收殓了李公子的尸体,并没有让其他人触碰,但报案的人都说,当时屋里一地的血,新娘子都被吓疯了。”
“看来我们得去李家一趟了。”金昊轩道。
林子谦点头:“也好。”转而对百合、虞翠道:“此事我们会好好查清,自然不会外传,你们尽可放心好了。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二位姑娘弯腰欠身,林子谦与金昊轩出了杏花楼,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长舒一口气,林子谦道:“这个案子定是有许多内情未解,恐怕一时三刻不能解开。”
见着林子谦紧蹙的眉头,金昊轩劝道:“别想太多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
林子谦抬头看了金昊轩一阵,只看得金昊轩一脸奇怪,磕磕绊绊地红着脸问:“你、你怎么了?看着我干什么?”
林子谦张张嘴,似乎有话要说,话到唇边还是憋了回去,移开视线望着灯火阑珊的街上,轻轻摇头,“没事了,走吧。”
金昊轩挑起眉头,内心略微失望,子谦总是想着别人,从来不曾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好像没什么不对,但是有些莫名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