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情非得已(一)

枼青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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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闰十一月庚子朔,皇太极反思了大凌河一役,在早朝上谕曰:“我兵之所以弃永平四城,皆因诸贝勒等不学无术所致。顷大凌河之役,城中人相食,明人犹死守,及援尽城降,而锦州、松、杏犹不下,岂非其人读书明理尽忠其主乎?自今凡子弟年十五岁以下、八岁以上,皆令读书。”

    又遣库尔缠等责朝鲜违约罪。庚戌,禁国中不得私立庙寺,喇嘛僧违律者还俗,巫觋星士并禁止之。

    十二月壬辰,参将宁完我请设言官,定服制。皇太极嘉纳之。

    丙申,用礼部参政李伯龙言,更定元旦朝贺行礼班次。

    岁末,海兰珠译本的工作也接近了尾声,她一个人要译完这一整册医书是大工程。

    皇太极是巴不得她早些译完,早日回汗宫和他作伴,所以将盛京上上下下通晓女真文和汉文的人,无论有职无职,都调去给她帮忙。

    宁完我、范文程、索尼、达海、希福这些故人自然就不必说了。这几年皇太极大兴文教,在盛京城内扩充了不少汉人文官,文馆上上下下有两三百号人,比起从前在赫图阿拉那个三寸大的地方,而今可称之为“书院”了。

    这日下午,她正是在和宁完我二人做收尾工作,其中一个打下手的汉生突然同她窃语了一句:“祖公子要我带个话来,说是有要事求见。”

    祖可法作为祖大寿的筹码,被留在金国,虽为人质,但皇太极一直对他十分礼遇。她一听,祖可法突然想要见她,当是有要紧事了。所以令那汉生传话给祖可法,傍晚时来文馆一见。

    事出有因,她提前支走了所有文员。

    祖可法如约前来,但却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乌泱泱的一众人。海兰珠认得他们,其人皆是大凌河的降兵,后被编入八旗的祖大寿余部。

    皇太极只许了祖大寿带两千人回锦州,大部分的关宁铁骑,都被留在了金国。

    祖可法一见到海兰珠,二话不说,便跪地请命道:“夫人,求你救救袁公子吧——”

    那些将士也跟着跪下,皆口口喊她“夫人”。

    海兰珠是一惊,将祖可法扶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且好好说来。”

    “公子……害了天花!”

    “什么!”

    “大夫说此病是不治之症,恐疟疾传染,要火葬了公子……”

    祖可法恳慰道:“范姑娘,我们是寄人篱下,实在没有办法了,还求你救救公子!”

    “天花……”

    古人对天花畏之如虎,尤其是关外人。满清和天花的不解之缘,更是一言难尽。

    对于出痘患者,又是在这盛京城里,为免波及皇族,弃之如敝履是唯一稳全的法子。

    通常来说,天花病毒一旦传染,唯有听天由命,并无解决之法。提前种痘预防,是避免患上天花的唯一途径。

    海兰珠冷静地翻开了王化贞的医书,一页一页地查阅着。

    “痘疹……鼻苗种痘之法,隆庆年间宁国府太平县,姓氏失考,得之异人丹家之传,七日发痘,痘出甚好,十三日发痂……”

    这书中所记载的种痘之法,也不知是否管用,但眼下迫在眉睫的,是绝对不能让袁文弼就这么被活活烧死!

    袁文弼才不到两岁,不论在天花的肆虐下是否凶多吉少,但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呐!

    “祖可法,你听好了,现在起,所有接触过袁公子的人都要立即隔离!包括给他看过病的大夫,整个府邸严禁外人进出,你立刻去办。”

    交代完后,海兰珠披起裘衣,匆匆地去了汗宫。

    正是年关将至,寒冬腊月,盛京城已是冰天雪地,白雪皑皑。皇太极正在案前审阅着各藩部的朝贡名录,见她双颊泛红,鬓角还带着外头的霜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遂搁下了折子,暧声道:“这样急做什么?”

    “这几日我可能不能来汗宫见你了。”

    “为什么?”

    海兰珠好容易喘上了气儿,如实道来:“有个孩子得了天花,我想尽力救活他!”

    皇太极听到“天花”二字,当即变了脸色,“不许去。”

    “皇太极——”

    “别人见了天花,唯恐避之不及,哪有你这样不要命,还往上扑的?”

    他不容置疑道:“让别的大夫去,我不许你去。”

    海兰珠挽着他的手臂,继续求情道:“我也是大夫,我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不被传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我只是想救人罢了……”

    “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皇太极板着脸,无论她怎样说动,都不肯动摇。

    “再者说,马上就是年关了,你要我一个孤家寡人,在这汗宫里郁郁寡欢吗?”

    她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若能救活这个孩子,意义非同小可,或许真的能试验出天花的解决之方来,到时候能救的,就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金国子民。”

    “……你非要做不可吗?”皇太极幽怨一声。

    海兰珠点头,目光坚定。

    皇太极心里是百般不愿,但还是妥协道:“我可不许你出任何意外。”

    她开心得香了香他的嘴巴,“放心,我还要守着你和叶布舒过一辈子呢!”

    ****

    得到了皇太极的应允后,她便在袁文弼所住的府宅安了家,将医书上能寻到的方子都试了一遍。

    海兰珠和祖可法等人轮流值夜,这样没日没夜地悉心照料下,袁文弼的高烧持续了五天后,真的奇迹般地退了烧,身上的皮疹也慢慢结成瘢痕褪去。

    昏迷中的袁文弼恢复了意识,海兰珠一颗提心吊胆的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熬过了这一大劫,这个孩子……日后会有福报的。

    当晚正巧是除夕夜,盛京城里的望族贵甲自然都去了国宴。

    举国皆知,皇太极一向不喜欢大兴土木,更怕劳民伤财,甚少行酒宴舞乐。所谓国宴,也一切从简,只是简单的摆上几桌宴席,与民同乐便是了。

    除夕,是合家团聚的日子,海兰珠自然是极想去陪他的,自己又有大半个月没见到叶布舒了,心里难免有几分怅然若失。

    祖可法瞧见她是郁郁寡欢,于是召集了以前祖大寿的旧部,一同来此摆宴庆贺。

    这些将士对她十分尊敬,一来是因为袁崇焕,二来如今她有舍命救活了袁文弼,更是令他们感激不已。

    席间不断有将士向她敬酒,她也难得想要一醉方休一回,也来者不拒。

    她的酒量一直是在的,四五杯下去,丝毫没有色变,看得众人无不佩服。

    “大家辛苦了这些日子,袁公子好不容易脱离了危险,又逢除夕,的确值得庆贺。不过,痘疹虽退,也还要再隔离观察一个月,才能算彻底脱离危险。”

    祖可法对她的话不敢有异议,嘱令众人道:“都听见了吗?这一个月,谁也不许偷偷溜出去,老老实实待着。”

    “袁公子本命悬一线,得以解救,夫人不愧神医在世,咱们谨遵医嘱是必须的。”

    海兰珠一听见他们又喊她夫人,不免摇头道:“袁公早就将我休了,你们不必再喊我‘夫人’,我也不是什么‘夫人’……今日就算染上天花的不是袁公子,而是别人,我也定义不容辞。”

    “这袁公子,真是福薄啊……是个孤儿也罢,还这般命途多舛,真是老天无眼呐……”

    “袁公只有这一条血脉,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们也得护他周全才是。”

    众人再次向她道谢,她只道不敢当。

    酒过三巡,一个将士突然对月当空,叹了一句:“唉……真没想到,咱们有朝一日,会在这沈阳城里杯酒言欢……”

    “我已有六七年没有回过家了……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海兰珠感触地问:“你家在哪?”

    “福建。”

    “怎么会来到辽东呢?”

    “我是客家兵,跟着袁公来的……”那将士感慨着:“孙督师初建关宁铁骑时,大多是辽人、关外人、蒙古人,难得有几个能打的南兵,都是早年被袁公挑拣出来,编入了骑兵里头的。”

    “唉……如今哪还有什么孙督师啊?”祖可法泄气道。

    大凌河一战败后,明廷朝臣追咎孙承宗筑城非策也,交章论辽东总兵丘禾嘉及孙承宗救援之失。

    孙承宗已年过古稀,唯有以病请辞官。十一月得请,崇祯帝赐银币乘传归。然言官还是不肯放过他,追论其复修旧城大败,折兵损将,丧师辱国。三朝元老,一代名师,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咋舌。

    另一位将士道:“夫人可别小看了咱们,当年二败金兵于宁远,九千铁骑守京师,可都是咱们关宁铁骑打下来的!”

    “这我当然知道。”

    关宁铁骑,是关外唯一能与金兵野战的部队,皇太极耗尽心思要收祖大寿为已用,便是看中了这只由关外人组成的关宁铁骑。

    “你呢,老家又在哪里?”

    “山西。”

    “我是祖将军的门下家丁,俗称‘祖家将’,哈哈……”

    “我在辽东长大,从前家在抚顺,后来因为战乱迁去的锦州。”

    海兰珠听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分外欣然。漫漫长夜,能与这群人做个伴儿,也不算落寞。

    “我们都知道,祖将军是诈降,逼不得已……他不愿我们都饿死在大凌河,才自个儿背上了降敌的骂名……”

    “我们几个,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可怜了何将军呐……”

    一说到这里,有几位将士偷偷在抹眼泪,祖可法见状,这才站出来道:“不说了、不说了,除夕之夜,说这些做什么。既然咱们活着,就要好好活着!”

    “对。”海兰珠安慰他们道:“就算祖将军在,也一定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才不枉费他的一片苦心。”

    这边皇太极与诸臣宴罢,忍不住好奇,还是想来看她一眼。于是便轻装简行地来了祖可法的府苑。

    虽然海兰珠叮嘱过他很多遍,一定不能来瞧她,以免被传染,所以好几次,他也只是驻足在外头,远远地瞧着那府苑灯火通明,不曾进去。

    除夕之夜,他实在是想她得紧,非得看她一眼才肯甘心,于是又抬步靠近了几分。身边的奴才冒着一头汗,不停地说着:“大汗,这天花可不是开玩笑呐!依奴才看,咱们还是别进去得好……”

    里面时不时地传来笑声,皇太极站在墙垣边上,朝里头瞄了一眼。

    “我只在外头瞧瞧,也不入府门,你休要大惊小怪。”

    “奴才该死,只是大汗,这天花——”

    那奴才一捂嘴,还想说什么,就被皇太极一声“嘘——”给打断了。

    皇太极洗耳侧畔,便听见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夹杂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夫人”、“袁公子”。

    “袁公早就将我休了,你们不必再喊我‘夫人’,我也不是什么‘夫人’……今日就算染上天花的不是袁公子,而是别人,我也定义不容辞。”

    “这袁公子,真是福薄啊……是个孤儿也罢,还这般命途多舛,真是老天无眼呐……”

    “袁公只有这一条血脉,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们也得护他周全才是。”

    ……

    皇太极听到这里,忽然掉头就走,那奴才蒙了头,连忙追上去。

    皇太极走到了左翊门,又忽然停了下来,后头的奴才踉踉跄跄地追上来,也不知他发得是什么无名火。

    “去叫德格类贝勒来清宁宫见我。”

    “大汗,这大过年的,德格类贝勒恐怕正……”

    “快去!”

    皇太极沉着脸吼了一声,大步就往汗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