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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
己巳之变后,京都戒严,至四月,全国各处陆续赶来京师勤王的士兵总数多达二十万,在蓟门及京畿一带驻扎。
马世龙建议孙承宗先收复遵化,孙承宗以为遵化在北,易攻难守,当以收复滦州为先。
五月,祖大寿、尤世禄等攻克滦州,王维城等攻克迁安,孙承宗占据永平,谢尚政攻克遵化,金军溃败而走。
崇祯帝得知永平四城皆复,大喜,封赏孙承宗为太傅,再赐蟒服、金币,子孙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
经过三个月躲避战乱的走走停停,海兰珠终于抵达了顺天府。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德胜门前,望着眼前才从战乱下逃生的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盛。
北京……这个四百年后她生活的城市。
她却没有感时哀世、怅惘古今的闲情,赶紧先找了客栈歇脚,再谋探牢一事。
这个时候,永平收复的消息才传到顺天府,街头巷尾,人人无不在热议此事,金兵是如何的落荒而逃,关宁铁骑是何等的威风云云。
然而祖大寿立功收复了永平后,却没有入京师复命,而是重新率兵回到了锦州驻守。
毕竟锦州,于他而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留在这京城,崇祯帝不知哪日想要翻旧案,或是阉党的人想除掉他,随时可能被锦衣卫抓进天牢。到时真是有冤说不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有熊廷弼、袁崇焕的前车之鉴,她若是祖大寿,也死都不会再入关门半步。
这几日,她用银两到处打点门路,寻求能探狱路数。然其人一听是要探袁崇焕的狱,纷纷摇头拒绝。
袁崇焕被关押之处,乃是天牢,一般人怎么可能进得去?何况如此风口浪尖上,更是无人敢冒这个险。
她在京城兜转了十数天,处处碰壁,毫无头绪,身上的盘缠也所剩无几,只好另寻他方。
比起探狱来,她需要面对的另一大难题,就是怎样付清客栈欠下的房钱。这几个月,祖大寿虽给了她不少银两,但到今日也所剩无几了,她们三人还要吃饭饱肚,总归不能饿死在顺天府。
她唯一想到的法子,便是靠她这张脸去卖艺。京城富贾云集,靠出卖色相赚来的钱,总是最快最多的。明朝末期,兴许是因为时局动荡,烟花之地也成了最卖座的地方。
既然要靠这个门路混口饭吃,诸如遭人轻贱戏弄这类的事情,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好在祖大寿派给她的两个侍从,简直是完美的保镖,人高马大不说,一身腱子肉,明显关外人的体格,寻常人也不敢上来招惹。
到了第三日,真是遇上一个难缠的角色,看行头是个公子爷,带了好几个家仆同行。无非是相中她的美色,想要出重金买走云云。两拨人正是吵嚷、拉扯间,突然有几个武夫过来解围,只见这几人一身斗笠,行装奇怪,倒像是些江湖人。
赶跑了那几个找麻烦的人后,为首之人摘下斗笠来,露出一张黝黑朴实的脸,憨笑着道:“夫人可还记得我?”
祖大寿的那两个侍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佘千总!没想到居然能在京师相见——”
他这才自我介绍道:“在下名叫佘明德,曾是袁公的部将,驻守宁远城时,我常见袁公带你一同阅兵。夫人容貌超群,在下过目不忘。”
“太好了!”她不由得惊呼。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转悠了这些日子,总算是有了眉目!
“佘千总,我们正是需要帮助!”
“实不相瞒,我在京师已有些日子了,袁公下狱后,我等这些旧部不愿回关外,便留在了京城,想为袁公洗清冤屈,寻求转机。其实昨日我便路过此处,见到夫人一行人了,奈何京城中危机四伏,风声鹤唳,锦衣卫在大肆搜捕清剿袁公余部,我等唯恐有诈,不敢轻易相认。今日不得已为夫人解围,才抛头露面——”佘明德环顾了一下四周,十分警惕道:“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夫人随我走一趟。”
他们一行人拐进了一条细窄的弄堂中,海兰珠问询后才知,原来他们也都曾是关宁铁骑的一员,跟随袁崇焕进京勤王,却被崇祯帝所猜忌,不得驻军城内,袁崇焕因莫无虚有的罪名下狱后,祖大寿率领一万五千人东走,满桂接掌了这些余部。后来安定门一战,满桂战死,太傅孙承宗亲自来管理他们。
孙承宗也认为袁崇焕有罪,然而佘明德一行人气不过崇祯帝冤枉袁崇焕通敌,便丢盔弃甲,离开了军营,策划劫天牢。
海兰珠知晓他们要劫狱的谋划后,大为吃惊,“这是在京师!劫的是天牢!你们不要命了吗——”
且不论此方案是否可行,就算真的劫了狱,也无法给袁崇焕洗清冤屈,只会让世人更加认定他有通敌卖国之心。
“佘千总,你若是听我一句劝,就万万不要做这样的傻事。袁公他……肯定也不希望见到你们这样亡命劫囚。此举只会适得其反,让阉党的人更抓住了把柄,好在皇上耳边谗言。到时袁公的罪名,可就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佘明德知道她所言在理,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袁公冤死牢狱——”
海兰珠说出来自己的想法来,“我此行京师,是为了探狱,还携带了几位夫人的家书。不如这样,如果我能先入天牢见袁公一面,将你们的谋划告知于他,再听他定夺,如何?”
“可我们毕竟势力有限,虽已和天牢的狱卒打通了关系,但袁公是钦点的囚犯,恐怕——”
“要见袁公难,要见别人,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若非袁公,其他人当是容易多了。”
海兰珠若有所思道:“我在天牢里,还真有一位故人。”
“是谁?”
“天启二年,因广宁之失而入狱的前辽东巡抚——王化贞。”
“王化贞?”佘明德诧异道:“你认识他?”
“有些交集。”
“太好了!袁公与那王化贞关在了同一处牢房,你若是能借探王化贞的狱为名进去,再与袁公相见,顺理成章!”
“你可有办法替我安排与王化贞见面?”
“这倒不难,”佘明德喜上眉梢,却又不免提醒道:“不过当年王化贞投奔了魏阉,侥幸捡回一命,在天牢呆了足足八年有余,听说如今活得是不人不鬼的。之前我们也试过此法,但他轻易不见外人。你可有把握?”
“虽然有些铤而走险,但,总要一试。”
于是,在佘明德等人的疏通打点之下,七月初六,海兰珠得以入天牢探狱。
她一个普通人,竟然能入得天牢重地,还真是要感谢明末腐朽的官僚主义。
一路上,她看着一个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与她擦身而过,心脏是狂跳不止。
锦衣卫手段之残忍,她在影视剧里看得够多了,就连祖大寿也闻风丧胆,不敢靠近京师半步,便是害怕东厂的这拨亡命之徒。
王化贞和袁崇焕这两位同是守辽不利的书生,不知是天意使然,还是阴差阳错,两人被押解在了同一处牢房里。海兰珠带着些平常酒菜,穿过一间间阴气森森,暗无天日的牢房,走到了最尽头的一间。
那狱卒扫了她一眼,她识趣地掏出一锭元宝来,狱卒才没好气儿地说了一句:“你动作快点儿,就一柱香的时间。若是撞上李公公来巡视,咱们可都得倒霉,明白吗?”
海兰珠点头,深吸一口气,蹲坐在木栅门前。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
她颤抖地喊了一声:“王大人……”
那身影一震,慢悠悠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脚伤的铰链摩擦着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如同炼狱尽头的倒计时……
王化贞穿着一身发臭了的牢服,头发灰白,瘦骨嶙峋,面如土色,双眼凹陷进去,有如一具骷髅。
“可惜了、可惜了,那熊蛮子若是泉下有知,他跟我斗了这么久,把命都搭进去了,也没能烧死你……该是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吧,哈哈……哈……”
他从木栅栏后头伸出手,抓了一块肥肉,塞进嘴里,喃喃道:“一个女人,也能祸国殃民、祸国殃民呐……”
海兰珠胃里是一阵翻涌,这幅场景,着实是瘆人……虽然她早有准备,但还是被嚇得不轻。
“王大人,能否帮我一个忙,我想去见袁崇焕袁大人……”
“袁崇焕?”王化贞神色陡然一边,抓着木栏,阴森道:“你要见他做什么!”
“我有几封家书要带给他……”
“他该死!他该死——”王化贞色厉目瞪,“他给那熊蛮子写诗,他该死!”
海兰珠吓得连连后退几步,这样下去,根本是行不通的……真如佘明德所言,王化贞如今,已是个不人不鬼的疯子了。
“王大人听我说…...人生在世,一点功名,不过是过眼云烟,你是个举世无双的神医,你所作的医书若能流传于世,足以流芳千古。到时,谁人还在乎大人丢了广宁这微不足道的过错呢?你的医书,是宝贝!我能将此书带出天牢,署大人的名字刊行,大人这八年受的罪,也算没有白白——”
她话未说完,王化贞突然伸出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声嘶力竭道:“你还敢说!我受的这些罪,是因为谁!当年若非我存医者心,救你一命,你早就去见阎王了!”
“咳、咳……王大人,我是来帮你的——”
“想见袁崇焕,就装死吧。”
海兰珠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王化贞松了几分手上的力气,沙哑地说道:“我的医书……入狱前,交托给了时兵部尚书张鹤鸣,张鹤鸣辞官回乡,将医书都埋在了他的王府后院里,你出了安定门往西,就能瞧见了。只听说后来,那宅院被魏阉部下私占了,你若能将那些医书找回来,是最好不过了……”
言罢,他又重新掐住她的脖子,“见到袁崇焕,替我转告他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是这天下真正的义士,我王化贞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