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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
袁崇焕辞官回乡,又是新帝初登,原本是再度征明的大好时机,可先前宁锦的败仗,令得金国元气大伤,城中精锐锐减,只余残兵败将,士气低落。不仅如此,今年还赶上了旱灾,大饥,一时间盗贼四起。从前偷盗者,依法论斩,然年景不佳,皇太极下令对窃贼只行鞭刑而释,并发帑赈民。
大政殿,得到明熹宗驾崩的消息后,早朝上议论纷纷,商榷理应遣使吊唁。
皇太极扶额读着一封封奏疏,向殿下的汉臣们抛出疑问:“新赴任的督师王之臣,是何许人也?”
佟养性答:“回汗王,三甲进士出身,与满桂情同手足。”
皇太极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奏疏,“仙药……那这霍维华呢?”
“回汗王,是阉党。”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嗯……有意思。”
他合上奏折,“既然要遣使节吊唁——范学士,就派你去一趟宁远吧。”
范文程从群臣中出列,“谨遵汗命。”
“今日事毕,众臣若无事上奏,便请回吧。”
群臣散朝后,大殿里唯有代善未走。
皇太极一瞥,问:“大贝勒可还有事?”
“是家事。”
代善摆出兄长的语气来,“汗王如今身为国汗,后院只有两位福晋,按礼制还可再娶一门,以延续香火,壮耀大金。我的继福晋叶赫那拉氏,有一位同胞姊妹,待字闺中,其父乃是叶赫贝勒阿纳布,出身、家世、样貌我都考量过了,俱是上等……”
“那就娶了吧。”
皇太极不苟言笑,从汗座上起身,拍了拍代善的肩膀,“二哥看女人的眼光,本汗还是信服的。”
代善也没想到他会一反常态,答应得这般果断,原本还准备一番劝词,却也派不上用场了,唯仓促地答:“是……那我这就着手去办。至于典礼——”
“大贝勒挑个好日子便是了。”
“是。”
代善望着皇太极离去的背影,落拓间却透着那么一丝寂寥。
数日后,范文程在宁远吃了个闭门羹,无功而返,行至盛京城外,却见城楼上,一摸明黄的身影,登高远眺。
自宁锦一战败归后,皇太极将宁锦之失归咎于自己的决策失误,自觉有愧先汗、有愧大金,没日没夜地便沉湎于政事。
没人敢问他的箭伤是如何而来的,也没人敢追究宁远城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范文程步履沉重地登上高台,负立在皇太极身后,只听他念着:“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你可知道这首诗?”
“此诗乃《金陵晚望》。”范文程答。
“金陵……本汗也想去看一眼金陵的秋色。”皇太极遥叹着。
因为金陵,是她的故乡。
范文程感慨万千,不由得道:“汗王,宁远那边……”
皇太极沉吟:“宪斗,我已经知道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范文程的名字了,他们是君臣,但今日,他只想把他当作朋友。
“山川何寂寥,宫阙犹仿佛。我如今是大金国汗,岂能为了儿女私情,而至江山社稷于不顾呢?或许是我从前太过执迷不悟了……”皇太极叹息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自有命数,还请汗王看开些……”
“天命,约莫如此吧。”
皇太极转过身来,目中空旷,黯淡无神。
“人之一生,要得‘圆满’二字,实在太难了。原来很多事情,即便我乃汗王,也是无能为力。”
[宁远]
十月十八日子时,海兰珠在宁远诞下一个男婴。
她却连这个孩子一面也没能见到,就被祖大寿给抱走了。
海兰珠卧床不起,以泪洗面,却换不得祖大寿发半点善心。直到产后身体初愈,得以下地,她便不顾守卫的阻拦,冲到了祖大寿家中。
祖大寿正端坐堂中与夫人用膳,她扑过去就是一阵疯狂的质问:“你把我的孩子藏在了哪里!我的孩子——”
“你休要在这大吵大闹!”
祖大寿神情不悦地拉她起来,到了侧厅,才平了怒气道:“孩子很好,我找了个奶娘照料着,一根汗毛都不少。”
她吵嚷着不放,张牙舞爪道:“我要见他!那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夺走他!”
“你镇静一点!”祖大寿唬嚇住她,“孩子在我这里,比你自己带着要安全,你明不明白?”
她神思恍惚,情绪几近崩溃,脚下一阵瘫软。
祖大寿所言……确实不假。她一个女人,何况还是金国的俘虏,如何……能保护得了这个孩子?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灾祸罢了……
“我虽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应验了!如果一切都如你所言,大明真的……气数已尽的话,这个孩子,便是我的保命符!在这祖府,他会生养得好好的,我祖大寿还有命活一天,他就会安然无恙。”
十月怀胎,亲生骨肉……要她如何能做到狠心割舍!
这一切……都像是宿命般的轮回,她想起了六夫人最后的那封信……
“你——我的女儿,竟是有着同我一样的宿命……”
这是个她注定无法相认的孩子……
海兰珠垂泣了半晌,才摇拽着祖大寿的衣袖,恳切道:“至少……让我见他一面吧。”
祖大寿叹一口气,招呼家仆道:“去把孩子抱来。”
奶娘将那仍在襁褓之中的婴儿递到她手中,望着怀中稚嫩的脸蛋,这一刻她心中的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
“给他取个名字吧……”祖大寿低声道。
“这个孩子,姓叶,就叫叶布舒。”
布舒在满语里,是天降雨露之意,这个孩子……是上天赐予给他们的礼物。
她留恋地望着怀中熟睡的婴儿,粉红的脸蛋,长长的睫毛,他睡得这样恬静乖巧……长大以后,他一定会像他阿玛一样,是个谦谦君子。
她落下幸福的泪水,在他的脸蛋上落下道别的一吻……
叶布舒,他们的叶布舒……这是上天的恩赐。
入冬。
崇祯帝朱由检即位后,素稔魏忠贤之恶,深自儆备,意图肃清朝局,着手清剿阉党。
朝众大臣,交相弹劾魏忠贤,并民怨纷起。杨所修、杨维垣先攻崔呈秀以尝帝,主事陆澄原、钱元悫,员外郎史躬盛遂交章论忠贤。帝犹未发。
于是嘉兴贡生钱嘉徵劾忠贤十大罪: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籓封,六无圣,七滥爵,八掩边功,九朘民,十通关节。
十一月,崇祯将魏忠贤发往凤阳安置,却闻悉魏忠贤仍豢养一批亡命之徒,崇祯帝大怒,命锦衣卫前去逮捕,羁押回京审理。并传旨兵部:“朕临御以来,深思治理,乃有逆党魏忠贤擅窃国柄,奸盗内帑,诬陷忠良,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象冤,姑从轻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致将素畜亡命之徒,身带凶刃,环拥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其经过地方,着该抚按等官,多拨官兵,沿途护送,所有跟随□□,即时擒拿具奏,毋得纵容遗患。若有疏虞,罪有所归,尔兵部马上差官星速传示各该衙门。钦此。”
兵部得旨,寻命逮治,缉拿魏忠贤。
魏忠贤行到阜城,得到密报,自知难逃一死,遂与李朝钦在阜城南关客氏旅店痛饮至四更,最后上吊自杀。
崇祯诏令将魏忠贤肢解,悬头于河间府。并将客氏鞭死于浣衣局。阉党同伙魏良卿、侯国兴、客光先等悉数处决,并暴尸街头,抄家充军。
崇祯帝诏令,天下所建魏忠贤逆祠,悉行拆毁变价。至此,阉党覆灭。
[盛京]
冬十月,林丹汗以察哈尔部八鄂托克之一的多罗特留守故地,率数万众远遁西迁。并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击溃驻牧于宣府外的哈喇慎部和定居于归化城的土默特部。
冬十一月庚午,察哈尔大贝勒昂坤杜棱来降。辛巳,萨哈尔察部来朝贡。
十二十二月甲午朔,察哈尔阿喇克绰忒贝勒图尔济伊尔登来降。
岁末,皇太极召再度怀上身孕的哲哲入汗宫。
皇太极站在桌案前,手握一支紫毫,正在专心致志地习字。听见了哲哲的请安声,也未抬头,只是寻常地舔一笔墨,朗声道:“我以礼相待,去使欲招降那林丹汗,可他却非要不识好歹,你说说看,该如何是好?”
哲哲步履摇曳地走他身侧去,细声道:“大汗,我不过是一介妇人,哪里懂这些呢……”
皇太极笔锋一钝,冷哼一声,“哼,我以为他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怎想倒是还有几分傲气的。”
“还是让我给汗王揉揉肩吧。”
哲哲体贴入微地给他按着肩膀,也知晓他左肩有伤,所以拿捏得十分小心。
十几年夫妻,皇太极已然习惯了平日里她的照料。有时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无处可去,也只有来哲哲这里。
她性情温顺,一向贤淑体贴,从不多问,更懂得如何照顾他的喜怒哀乐,这是十几年相伴积攒下来的默契,有如亲人一般的默契。
见他无比投入,写的却又都是汉文,她也读不懂,便问:“大汗写的这是什么?”
皇太极一尾收笔,提下落款,只道:“诗文罢了。”
他等着那墨迹一点点地干涸了去,才神思俱往地念出来。
“同心而离居……”
“下一句呢?”
皇太极目光停留在后半句诗上,没有回答。
他不敢念出来。因为这太像一个悲伤的隐喻了。
哲哲见他走了神,识趣地没有再问。
正因他们已是十二年的夫妻了,她才会对他如今这黯然神伤、强颜欢笑的样子,再熟悉不过了。
十二年前,她曾见过他秉烛夜灯,彻夜不眠地写着一封千字文。
也曾见过七年前,他极度的消极,手腕上每隔几日就会多上一道新的口子。
更曾见过半年前,他发了疯,将庭院中的海棠树全数砍尽的场面。
她或许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但她却总是能发现他的煎熬。
哲哲永远不会忘记她嫁到建州的第一个夜里,她满怀期待地准备了美酒佳肴,等他一同来赏星夜聊。他却只是吃了几口小菜,整夜都心绪不宁,末了他才坦然说道:“该给科尔沁的,我一定不会亏待,但是,从今往后,不要再做这样无谓的事情了。我已心有所属,早在年少,便与她立下盟誓,此生不渝……哲哲,你以后在建州的日子还长,若是能明白这一点,当是会轻松很多。”
至此往后,她便知道,除了福晋这个角色以外,她什么也不能奢求,什么也不敢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