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移居文馆从译事】

枼青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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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克什,蒙古语中“有学识的人”之意,乃清语文儒谙悉事体之称。女真族中兼通满、蒙、汉语之臣,频频出使,传宣汗谕,招纳降服,被□□哈赤赐号“巴克什”,与武臣赐号“巴图鲁”一样,都属荣誉称号。其实说白了,就有点像后来的大学士一样,身兼赫图阿拉城的文官要职。所以,女真人常说:武将当为巴图鲁,文臣当属巴克什。

    那日皇太极生怕出了岔子,连夜安排好了我的身份,一向同巴克什们情同手足的他,在文馆帮我打点好了一切。

    我就这样以赫舍里·碧落的身份住在了文馆,文馆的工作主要是负责编制满文文字,撰写汗王实录以及掌管文案,这些“巴克什”不经允文,又身兼军事,披甲出征,建树军功。

    我能够很好地在文馆安置下来,真要多亏了我能说满、蒙、汉三种语言。而先前在朝堂之上称是我“师父”之人,乃是巴克什赫舍里·硕色,赫图阿拉城中有七八个这样的巴克什,而主要负责文馆工作的是硕色巴克什和他的族弟,名叫赫舍里·希福。赫舍里氏也是这赫图阿拉城中显赫的一族了,这个名字似乎在各种清宫剧里,也是不是能够听到,证明日后的发展也甚是兴旺。

    而皇太极与赫舍里二兄弟的关系,亦师亦友,希福巴克什年纪只比皇太极长几岁,二人志趣相投,所以有些交情。据说有一次,吟诵汉诗,硕色巴克什的一番言论,令在场的众人都五体投地,连皇太极都直说:“以硕色巴克什之才,堪为吾师。”

    硕色巴克什知道我通晓汉语,便将许多手上的汉书译文拿给我修缮,这倒不是什么累活,以我的水平足以胜任。只是偶有闲暇,我便会在文馆的书桌前发呆,一张一张地写着“叶君坤”三个字,写了连自己都数不清的张数。硕色偶会来点拨我几分译文上的事情,那日路过,见我桌上密密麻麻写的皆是这三个字,便好奇地问我,这三个字何意。

    我却是一阵心酸,只答是个故人的名字。

    硕色公务繁忙,并没有过多追问,只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哦?我还以为是个字谜……”

    我轻笑着摇头,没有把这件插曲放在心上,也没有去深想“字谜”后面跟深的意味。

    这文馆里,值得一提还有一位皇太极曾特地与我介绍过的巴克什,名叫博尔济吉特氏·武纳格。他与府上其他的巴克什不同,他是个蒙古人,却是在叶赫长大的,是皇太极的额娘孟姑生前的挚友。所以皇太极从小便跟着这位武纳格巴克什学蒙语。这位武纳格能舞文弄墨,也能舞刀弄枪,前日一见,倒真长了一副武将的模样,与皇太极并肩站在一块儿,颇有些“保镖”的味道。

    皇太极是□□哈赤儿子中,唯一精通汉文的。他的书房了摆了不少书,四书五经,礼易春秋,可谓是无一遗漏。想到这里我才隐隐约约记起,皇太极的谥号里称他为“文皇帝”,看来这谥号中的“文”字,并非空穴来风。而他对汉学的精通,似乎也奠定了他日后入主中原的文化基础。

    在我的印象里,女真人与汉人间的民族情绪是极强烈的,就说□□哈赤,对汉人也是恨之入骨的,未入关前,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又精通汉学的爱新觉罗家人更是凤毛麟角!所以我便好奇地问过皇太极,为何学这些汉人的东西。

    那时皇太极正坐在书房里读《春秋》,搁下书来问我:“你可知蒙古人征服中原用了多久?”

    我历史别提多差了,被问得发蒙,半躺在他书房的摇椅上,嘴一撅:“多久?”

    “七十年有余。”

    七十年!真真把我吓了一跳,蒙古人居然用了七十年之长的时间,才征服中国之建立自己的帝国,比征战亚欧大陆的时间还要长啊……

    皇太极神轻轻嘘叹口气:“七十余年,原本只需二十年结束的仗,硬是拖了七十年,你可知为何?”

    我摇摇头,对这些问题我一点也不敏感,原以为作为现代人,或许能用一些现代的政治观点点拨皇太极,可没想到他这个古人却总是能说出写连我都赞叹不已的道理来。

    “他们用了近五十年的时间,做一件事情——”

    皇太极扯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将那本《春秋》朝我一扬,“汲取汉人的文化。”

    ……汉化!

    我脑海中蹦出了这个词来。

    原来如此!蒙古人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原来都是在进行文化的融合,进行汉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毕竟汉人有着五千年的文化基础,征服中原的疆土容易,可要征服这博大精深的汉文化绝非等闲。少数民族若想建立政权,统治成千上万的汉人,必需进行汉化,否则只有被吞并,被历史的洪流淹没。

    不得不说,皇太极是个很有政治远见的人。他的身体里,带着与生俱来的爱新觉罗家族的野心。在某种程度上,皇太极是与□□哈赤最为相似之人,□□哈赤也对汉文化有颇多专研,因为他的野心,远不止统一女真那么简单!他最终的目的,是入主中原啊!

    而作为女真族人中的一员,皇太极对汉文化的精通看似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但以我这个百年后的现代人的眼光来看,皇太极这是吸取前人的经验,未雨绸缪,为后世打下基础。

    眼前这个正在认真研读汉书的皇太极,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儒雅,却不失气度。我一直担心皇太极此时所处劣势,可我却忘了皇太极本身就是最大的优势……他允文允武,聪颖过人,韬略本领更是令人惊叹。他有着一代帝王所应具备的胆识、谋略和政治远见。这是什么嫡长顺序、母妃出生都及不上的!

    在这一点上……他不输给任何人!

    xxxx

    丁未,明万历三十五年春。

    皇太极与塔尔玛的婚期在即。

    这一次建州与乌拉的联姻,犹如一剂镇定剂,让双方的战事有所缓和,布占泰吃了败仗,也不急着出兵,在城中安心休养生息。而□□哈赤对乌拉的兴趣似乎也到此为止,以我最近得到的消息来看,建州现在对外的军事重心,似乎因为这次为稳固战事而和乌拉的联姻,而逐渐转移到了哈达部上。

    这之中的名堂,瞎子都瞧得出来。可□□哈赤偏偏还给足了布占泰面子,将这次的婚事办得浩浩荡荡,远比先前七阿哥阿巴泰娶妻时场面大上了好几倍。虽是两个部落首领各怀私心的一场婚事,但面子也不能不做足。□□哈赤大张旗鼓地将喜书都送到了叶赫去了。众人不免玩笑,那叶赫首领布扬古与纳林补禄正夜不成寐地想对策呢!

    说到这布扬古和纳林布禄还都是皇太极娘家的亲戚,纳林布禄乃皇太极生母孟姑的亲哥哥,也就是皇太极的亲舅舅,而布扬古则是大名鼎鼎的“女真第一美女”的亲哥哥,即皇太极的表哥。

    而皇太极对他的这个舅舅和表哥,可以说完全没有感觉。若非要说有感觉,就只剩恨。

    我曾听姬兰与我提起过这样一件事情。说是当年皇太极的生母侧福晋孟姑病重之时,弥留之际想见一见远在叶赫的额娘。□□哈赤立马派人去叶赫请孟姑的额娘来建州,却因当时建州与叶赫势同水火,而时任叶赫首领正是其胞兄纳林布禄,他认定这是□□哈赤在使诈,想利用此事诓她生母去建州做人质。结果那孟姑至死都没有见到叶赫派来的人,看着丈夫与胞兄之间无休止的斗争,撒手人寰。

    也正是因此,皇太极对叶赫一族埋下了恨的种子。

    我感叹着这世间的爱恨情仇,古往今来,最终不过为了一个“义”字。孝道之义、兄弟之义、夫妻情义、天下大义……

    城内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新册赏了独立的八爷府,又有婚事要准备,城中也增派了不少家奴。而我独自一人呆在文馆看书习字,眼不见心不烦,只图个清净。

    因为皇太极的特别嘱咐,武纳格巴克什对我照顾有加,时常来瞧瞧我每天的起居,给我讲一些文馆中的事情。武纳格与硕色二人年纪差不多,均是三十出头,武纳格很早便归顺了建州,所以在赫图阿拉城里也算是老资格了。

    我正在练大字,武纳格便走了进来,坐在靠椅上,他块头堪比武将,面色红润,笑吟吟道:“又在习字?”

    因为他经常光顾,所以我也不以为奇,一手勾着袖子蘸一笔墨,点点头,继续写了起来。

    “我瞅瞅,这写得是什么呢?是诗吗?”

    武纳格捡起一张写满字的宣纸,上面是用汉字写的一首诗。

    我吃惊道:“你汉字不识,怎么知道这是首诗?”

    “看着像呗。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啊?”

    “嘶……”我无奈,“你啊你,好歹是个巴克什,能不能文雅点。”

    “这俗语还不都是汉人发明的,倒还怪我不文雅了,切——”武纳格连连摇头,“不过你这成日写得都是同一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我搁下笔,叹息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

    “又小瞧人呢吧,你的蒙语也不好,下次遇到问题可别来求教我!”

    不是我不想告诉他,而是……我真的不知道。

    这首诗,是叶君坤最珍爱的一首诗。这是一首北岛的诗,以前他一有闲暇在家,就会翻出来读一读,或是拿毛笔写在宣纸上。就像我现在做的一样。

    我无法想起叶君坤来,但和他一起有过的回忆和点滴都还清晰如斯。这首诗,我也读了好多好多遍,在赫图阿拉待得时间越长,这首诗就越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午夜梦回中。

    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重如那些石头/你把词语垒进历史/让河道转弯

    花开几度/催动朝代盛衰/乌鸦即鼓声/帝王们如蚕吐丝/为你织成长卷

    美女如云/护送内心航程/青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长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

    我读着这些熟悉的语句……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花开几度,催动朝代盛衰;帝王们如蚕吐丝,为你织成长卷……这些句子,当时不觉得有什么感悟。可现在读起来,竟是有几分像是一个隐喻。

    仿佛,叶君坤早就知道了我的命运一般。或是说,我们的命运。

    我久久地失神,被武纳格一个响指给拉了回来。

    “喂——”

    “什么?”

    “我说,你就打算继续窝在文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武纳格绕手打量我。

    “不然呢?”我重新提起笔。

    “你倒是闲得住,城里人可都乱成一片了。这边又是张灯结彩咯,那边又是杀了一只铁牛了,你是不知道——”他手舞足蹈,看得我不由得嗤笑了起来,“当年汗王迎娶大妃的阵仗,也不过如此了。”

    “可不就是咱们八爷结个婚,至于吗!”

    我嘴上说的轻巧,在旁的人面前,又丝毫不能表露出我的怨念来。可心里……从大殿回来开始,便一直是这般五味杂陈的。奈何我在赫图阿拉城里,自身难保,纵使有千般万般的不情愿,又如何能左右这些事情……

    武纳格睁着双眼,吃惊道:“你不知道!?”

    我将毛笔搁在一边,反问:“知道什么?”

    他惊得从凳子上跳起来:“城里这么热闹,可不光光是为了八爷的婚事。而是那个‘叶赫老女’,她来建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