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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现在成为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很有意思,叫郝欢乐。然而她总是不欢乐。她是我的养母,我的阿娘不要我了,我的亲戚不要我了,他们都说我是女娃子,赔钱货,要我辍学了嫁给岭村的傻子。我不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可我知道隔壁村的傻子是位四十岁的叔叔。我在周记里记下了这件事。
那晚,下了好大的雨,电闪雷鸣,照得窗外的树影像怪物一样。我正在灯泡下缝补被同学扯破的裤腿,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砸门声。然后是二叔和婶子的抱怨,我悄悄的跑出去,看到郝老师打着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她应该是走急了,腿上都是新鲜的泥点,连衣服下摆也湿漉漉的一片。凌乱的长发被雨水打湿,沾在脸上一绺绺的。闪电下映照得她的脸苍白得跟纸一样,可那一瞬间我却觉得她好美,像天上的仙子一样。尽管她没像在课堂上那样柔和的笑,甚至脸色还很吓人,出现在那里却让我莫名的安心。她一直在和二叔理论,争执的内容全是我,我听不懂说的大道理,只知道她是在为我好。她挽起袖子,扯着嗓子,像村里的女人一样大声争吵,全然不是课堂上温和儒雅的性子,却意外地让更想亲近。第一次,在阿爹走后,有人愿意为我出头。
他们的争执越来越激烈,二叔竟然冲郝老师扬起了拳头,嘴里的话也粗鄙难堪,可瘦小的郝老师却一点也不害怕,目光仿佛凝成了千年的冰,只定定看着,就让二叔惶恐的退后几步。最后连村支书都赶来了,郝老师和二叔婶子签了一份协议。然后,她敲开了我的门,笑容温暖,“跟我回家。”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雨夜里,她的目光比星光还要美丽。
尽管我后来发现,这个看起来十分靠谱的郝老师其实很多时候并不靠谱。光那夜她牵着我回去的路上,就连摔了三次跤。她总是在倒下去的一瞬间,把我紧紧的护在怀里,总是第一时间拉我起来仔细查看,总是一个劲的道歉,毛毛躁躁的,但她的怀抱真的很暖和,我甚至偷偷的在心里期盼下一次的摔倒。可看她疼得龇牙咧嘴的,又不忍心了。“郝老师,你之前一路过来时是不是已经摔过了?”我有些担心,她站在门口的时候,伞面被风刮得往上翻,走得应该比现在更快吧。她牵着我的手一紧,脸上堆出一个尴尬的笑,“还好,不疼,老师不怕疼。”真的不疼吗?我分明看到她黑沉沉的眸子里,蓄满了我读不懂的忧伤。阿爹曾说过,有人的疼在身上,有人的疼在心底。我想,郝老师大概是后者吧。好想问她,她眼底的疼痛是为了什么?
但始终是问不出口的。更多的时候,我只能默默的看着她。她是需要人盯着的。她的纽扣缝得歪歪扭扭,摸个鸡蛋都会被母鸡猛啄手背,一锅饭可以煮出生饭,熟饭和糊饭,杀个鱼更是……我只看过一次,那血腥的场面就足够成为半生阴影了。所以,我果断的让它成为了最后一次。并且以后能自己动手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再听她啰嗦,家务活什么的,从三岁就开始操持的我远比笨手笨脚的她要干脆利落得多。她似乎总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每次都在我耳边碎碎念,“你还小,应该享受童年的快乐和轻松,我领养你可不是为了雇个童工,你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不要像她那样……”每次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弱下去,连着眼里的微光也渐渐的暗淡下来。我不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可那个人确实生活在我们日常的每一天里,活在她眼角眉梢的愁绪中。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郝老师会每天盯着手机的屏幕看,用双手紧紧的捂着,就像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每到那时,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总会燃起热切的光芒,虔诚如朝拜的僧侣,恋慕如千世的情人,最终凝为眼角的泪珠,一颗一颗的无声落下。都说静水无声,可我分明能听到她整个人整个灵魂都在剧烈的恸哭,尽管她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了,除了眼角流淌的晶莹,整个人安静得不像话,嘴角甚至还微微勾起。那个样子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成语——甘之如饴。好可怕,如果一个人连痛苦都习惯了,甚至爱上了,那该有多可怕?我好怕她,却总忍不住偷偷地看她,哪怕心里的痛也跟着偷偷的加剧。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但是,真的会上瘾。
可我无论在多做什么,都是无用的。我曾骗自己,那是因为我太小的缘故。而她却是个诚实的人,容不得我存有半分的念想。
爷爷下葬的那天,他们都让我喊她爷爷,她一个人跪在坟头,哭得肆无忌惮。眼中的悲恸似乎能将一切淹没,却还远不及眼底的绝望。是的,在那双泪流不止的眼睛后面,是无尽的绝望,幽深得像无底的深渊。她整个人分明在哭,却更像一具再无知觉的空壳,只剩下重重复复的“对不起”,在空洞的灵魂中回荡。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过错,才会让一直默默付出的人哭着求着道歉。她明明没有错呀。
爷爷走时嘴角带着笑,面容是难得的安详。其实爷爷并没有告诉她,爷爷早已原谅她了。好几次,爷爷总会不经意的问起我,“那傻丫头吃饭了吗?那啥丫头还在改作业?那傻丫头的褥子薄不薄?……”他已经不恨她了。虽然他没说,可是相处的一年来,我真的看到了。爷爷还是因为抑郁症吃不下睡不着,可他发火的次数是愈来愈少了,也渐渐的不砸东西了,只是喜欢在她出现时摆出一张冷硬的面孔。这似乎就是他们的奇特相处模式。再后来,郝老师居然愿意将手机里藏着的人分享给爷爷看,他们的脸突兀的挤在一起,目光里却是相同的欣喜与自豪。
我静静的在门后看着他们,他们兴奋得犹如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满眼的痴缠与兴奋,争着抢着说话,更像是借着彼此的回应,宣泄着无法抑制的思念。那个人,是真的存在的。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但她还是活在了他们的眼底,脑中,心底,梦里。只有我,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无法进入,连窥探都难。我开始怀疑,郝老师接纳我的原因,并不仅是单纯的同情与可怜,她看我时偶尔出神的目光,依稀在寻找着什么。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即便我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也根本不需要知道。
然而我终归是知道了那个人。那个叫阿语的人。爷爷下葬的那天,我终于忍不住疼惜,主动去揽了那个烂醉的人。她一头撞进我的怀里,像是个受惊的小鹿,使劲的拥着我,力道之大,把我被她养壮实了不少的身子都勒疼了。她却仍然不满足,与平时那种长辈式的亲近不同,毫无保留的紧紧抱着我,似乎要将我嵌入她的身体才能安心。我听到她紊乱的心跳,也听到了她靠在我耳边一声一声的呼唤,她说,“阿语,对不起,我对不起你。”阿语是谁?我是月娥啊。她是醉了吧?浓烈的酒味就喷洒在我的耳边,熏出了我的泪。那一夜,我们相拥着流泪。她为她的阿语而哭,而我,也算是吧。
现在离爷爷过世也有快半年光景了,郝老师看起来也恢复了不少,至少不再那么容易生病了,只是爷爷的抑郁症却传给了她。她总是失眠,眼圈从来都是乌青的两片,曾经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都缀满了沉甸甸的疲惫。她很累,尽管我几乎包办了所有的家务;她很累,尽管支教陆陆续续来到村里帮忙;她很累,尽管她依旧笑容温和眉目轻浅。可她真的好累,每晚要灌下几口烧酒才能助眠。这当然只是她所谓的成年人的借口。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打字,用那台她从镇上网吧捣鼓回来的二手电脑。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整个人就莫名活泛了起来,眉眼间神采飞扬,灵活的指尖恣意的畅游在黑色的按键中,啪啪的打字声成了她的世界中唯一轻快的伴奏。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或者说,是她为那个人创造的世界。尽管我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那绝对与那个人有关,只有那个人,才会让她拥有这样的表情。
每次我催促她睡觉,她总会一脸慈爱的摸着我头,“你先睡吧,不然长不高哦,记忆力也会下降呢。我还要多码字好挣钱,到时给你买新的红外套。”我好想反驳她,我不再是孩子了。晚睡记忆力会下降,那为什么至今她都对那个人念念不忘?还有她给我买的外套,为什么总是红色的?然而我没有问,那样的纠缠只会更像个孩子。她码字时需要的,只是一杯清水,或者一件外套,或者什么都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