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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姐……绥姐……”
双目无神的青年踉踉跄跄的行走在一片废墟中,他一边走,口中一边不断的呼喊着。他看上去狼狈极了,浑身都是血渍和灰土,就连一向宁静温和的神情,也是从未有过的仓皇焦急。
最终,他仿佛感应到什么,停在了一片血泊之前,伸出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触摸到血泊之中那具气息微弱的身体。
熟悉的气息和感觉告诉他,这就是他要找的人。青年的神情一下子灰败下去,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绥姐……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我宁愿自己死在这里,你不知道我……”他没有哭,可语气却含着巨大的隐痛,说了几句后他就再也无法出声一般,佝偻下身子,将脑袋深深的埋进了手掌中,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血液浸透了他半个身子,他却恍若未觉,只压抑着嗓中撕心裂肺的咳嗽。然而他的身体也衰败的厉害,随着他的咳嗽,大量呈半透明的天蓝色液体从他指缝中漏出来,混进了红色的血泊中。
那些蓝色液体迅速凝固,很快长成了一片蓝莹莹的半透明小草,草茎上星星点点散发光芒,十分美丽,然而在这种情景下,却显得无比诡异。
这是末世后许多人都想得到的救命药物,可现在这里仅剩的两个人已经不在乎了。
温绥躺在那,浑身都是可怖的伤口,鲜血浸透了她的周身。她眼睁睁看着青年来到身边,看到他痛苦至极,想要安慰,却已经无法动弹哪怕一根手指,也无法再发出一点声音,她就快要死了。她从未这么痛恨过自己,痛恨自己就这么把眼前这个人抛弃。
温绥这一生,大大方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而对不起她的人,也在刚才被她有一个算一个全给送进了地狱。唯独一个人,唯独面前这个叫做易怀谦的漂亮青年,令她觉得遗憾和后悔。
不停咳嗽的青年脸上那仿佛灵魂死去般的哀恸,让温绥满心后悔酸软,她想,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要做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把易怀谦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疼爱,再不让他承受这样的事。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让易怀谦生活在这个糟糕的,末日一般的世界里。如今她就快要解脱,易怀谦呢?他一个人,从今以后又要如何在这里生活下去?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死。
思绪慢慢停滞,眼前青年的身影渐渐模糊,一切都重归虚无。
——你想重来一次吗?
——只要你愿意和我做一个交换,你将得到新生。
一片鲜红的世界里,穿着红裙的女人笑着朝她摊开手。
……
温绥醒来了,她放在床边的手机正发出嗡嗡的震动,下意识拿起来一看,见到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方肃骐的名字。她一愣,没有管手机,从床上坐起来四处张望。这熟悉的房间摆设,正是她出来工作后买的一套单身公寓。她又从床上下来,连鞋子也没穿,大步来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
从这里能看到小区外面的街道,人来人往车流不息,一派平和自然,完全没有天灾过后的荒废怪异。
温绥扶着窗框,忽然笑了出来。
“竟然是真的?!”
也就是说,和红裙女人梦境一般的交易,确实真切发生过。她回到了一切灾难不幸开始之前。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床上的手机不甘寂寞的再度嗡嗡震动起来。温绥走过去一看,果然还是方肃骐。看着这个名字,她的表情变得冷漠又嘲讽。
方肃骐是她现在的男友,两人在一个公司工作,算起来方肃骐还是她的学长,两人相识五年,确定恋人关系两年,感情一直不错,虽然少了许多恋人之间的亲昵,但他们既是朋友,也是工作上的好伙伴,所以温绥对这种关系还算满意,原本再过半年就准备和他订婚然后结婚——如果没有接下来那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和外来物种入侵,她想她后来确实会嫁给方肃骐。
但是现在,自然不可能,就在她醒过来之前,她才刚经历一场自杀式的复仇,把方肃骐和他那条金大腿以及一些七七八八的混蛋全给送上了西天。上辈子的仇上辈子了,这辈子还要不要结仇,接下去再看情况。但是有一点温绥很清楚,上辈子的怨报了,恩她还没报完。
她死前发了誓,要做个好姐姐,好好照顾易怀谦小瞎子。
虽然是这么决定了,但温绥有些苦恼,说实话她现在并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她从没有当过什么好姐姐,也不擅长照顾人,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和易怀谦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好,算算时间,在这个时间点,她大概已经有一年没有和易怀谦联系过了,上一次联系还是对方主动问候,因为过年。
不过会有这种局面,大部分是她单方面的原因。她对易怀谦有解不去的心结——当然这个心结也早在上辈子就被小瞎子解开了。
想这么多似乎没用,温绥做事一向干脆又强势,也不多做思索,在这熟悉的屋里翻找出自己要的东西,拿上钱包换了套衣服,就开车往粹玉湖滨小区去,准备先和易怀谦见一面再说。
粹玉湖滨小区距离她住的地方有些远,她住的市中心,但粹玉湖滨小区几乎处于郊区了,人也不多,景色倒是优美,很适合养老调养。因为眼睛的原因,当年温母担心易怀谦住在人多的地方不习惯,就搬家到了这里。
算起来,温绥在这里住了六年,直到大学毕业才搬出去,住到现在那个公寓里。她曾经的家在三楼,一整层都打通了,温绥从电梯上了三楼,找出钥匙打开大门,抬脚走了进去。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打扫的干净,家具摆设之类都用防尘罩子罩了起来。
这个家给她带来的记忆不美好,或者可以说那是她最难过的一段记忆,但时隔多年,甚至是时隔一世再来这里看,温绥发现自己从前对于母亲的怨恨,都和这个旧居一样蒙上了一层灰,变得不太清晰了。
左边是她曾经的房间,隔着走廊,另一边是易怀谦的房间,还有他用来练琴的一个琴房,对面则是温母的房间。
温母三年前病死了,她死前明确把这套房子留给了易怀谦,但是易怀谦却并不要,而是用自己父母留下来的遗产购买了这栋房子的第四层,也就是这里的上面一层作为自己的居所。至于这一套房子易怀谦说要转给温绥,但三年前温绥并没有接受。她的母亲不想给她的东西,她也不想要,更不想住在易怀谦附近。
看了一会儿,温绥又退了出来。她这次没有坐电梯,就从楼梯上去了第四层。第四层依旧是打通的一套房,大门关着,温绥站在门前,拿出了钥匙。是的,当年易怀谦搬到这里来的时候,给了她钥匙,她虽然收下了,但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用上,好在她还记得钥匙放在了哪里,到底给翻了出来。
用钥匙打开门,她走了进去。
易怀谦这套房子比下面没人住的房子更冷清,家具很少,摆设几乎没有,所以看着显得很空旷。温绥没来过这里,她在玄关站了一会儿,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软底拖鞋换好,走进了客厅里。
这里没有电视,只有客厅一角架着一架钢琴。地板上铺着毯子,桌椅柜子的角都打磨的圆润,房子内部构造横平竖直没什么花样。温绥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易怀谦看不见。
温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停在了疑似易怀谦的主卧门前,门是紧闭着的。她看了一眼手机,觉得这个时间易怀谦也许在午睡,于是她又来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准备等他醒来。
长出一口气,她缓缓倒在了沙发上,眼睛盯着头顶的吊灯。
她和易怀谦的……孽缘应该从哪里说起呢。
大概是十年前,她十六岁的时候,母亲忽然带回来一个双目失明的十三岁男孩子,说要收养他。
这个叫做易怀谦的男孩是温母的恩师易陶遗孤,很巧合的,易怀谦故去的母亲还是温母同宗族不同支的一个姐姐,只不过那一支在那位姐姐死去后已经没有人了。
因为有这个渊源,当时父亲也答应了收养易怀谦。温母说,易怀谦是跟着父亲飞去维也纳进行钢琴演奏的,谁知道出了事故,易怀谦的父亲易陶去世,易怀谦也双目失明。他本就失去了母亲,现在父亲也没了,并且父母双方都没有了亲人,无人能收养。
温绥最开始也是决定与这个身世坎坷的弟弟好好相处的,但是很快就出事了,她性情刚烈的父亲不知从哪里知晓了母亲其实一直恋慕着老师易陶,到现在还在为了他而伤怀,于是和母亲大吵一架。
之后两人开始三天两头的争吵,父亲一怒之下接了工作去非洲进行拍摄,没想到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对于父亲的死,母亲表现的并不难受,她甚至是松了一口气,从那之后,她好像再没有了顾忌一样,对易怀谦越来越好,几乎将他当做了亲生孩子疼爱。而对于她亲生的温绥,态度却冷淡漠视,与易怀谦相比,温绥好像才是个那个被收养的孩子一样。
也就是从知晓父亲死讯时起,温绥开始深切的仇恨自己的母亲,连带着易怀谦也成为了她深恶痛绝的对象。
十六七的年轻孩子们总是无比敏感的,在他们的世界里,满是无法排遣的孤独感和不被人认可的痛苦迷茫,因为痛苦因为煎熬,所以能理所当然的迁怒,将自己感受到的痛苦毫不犹豫的转达到别人身上,以达到发泄的目的。
她和母亲争吵,用最叛逆的姿态面对她,只有看到母亲大发雷霆或崩溃大哭,她才能得到一丝快慰。
而对于易怀谦,她的感觉无疑是复杂的,从他进入她的家庭,她原本完整的家庭渐渐破碎,变得面目全非,所以即使知晓易怀谦在这一系列事情中是无辜的,她也无法做到不迁怒。
于是她对易怀谦试探的示好置之不理,漠然的对待他远离他,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理会。后来渐渐的,易怀谦大概也明白了,不再试图靠近她,而是保持着一种在她认可中的安全距离,两人就这样维持着一种比陌生人还疏离的关系,直到如今。
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几年,却连话也没说过几句。
其实从上辈子起,温绥就有这样一个疑问,她自觉和易怀谦的关系不好,那为什么在后来,就连她的恋人方肃骐也放弃她选择自己逃跑的时候,易怀谦这个与她关系并不好,行动不便的瞎子,为什么会千辛万苦冒着那样大的危险回来寻找她,还在后来花费那么大的心力救她呢?
温绥感激他在灾难中的不离不弃,感激他在逃亡路上的尽心照顾,也感动于他对自己的付出,所以终究在最后认可了他这个弟弟。
但他为什么会那么做?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对她抱着愧疚,对于她家庭破碎感到耿耿于怀吗?
温绥猜测很大可能就是这样了。易怀谦这么一个好人,会把她的一切悲惨全归咎于他自己,想要补偿她,想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们两人都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她这一回应该主动解开这个心结,这样她们才能真的好好做一对姐弟。
不知不觉在沙发上坐了一个小时,忽然听到吱呀一声,温绥扭过头,见到易怀谦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宽松休闲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支手杖,慢慢的朝大厅里走。他对这里应该很熟悉了,行走间很流畅,也没撞到什么不该撞的东西,他先是去了厨房,找到了水,喝了半杯水,然后摸索着来到落地窗面前,把开着的窗关上了。
温绥这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了,天上的云层沉沉,像是要下雨,连屋里也暗了一些。
但易怀谦看不到,所以他也不会去开灯,径直走到了那架旧钢琴面前。他坐在那,把手杖靠在一边放着,打开了钢琴的盖子。
《忧郁的爱》他弹奏的是这一支钢琴曲,即使看不见,动作也很流畅优美。他的父亲易陶是个出色的钢琴家,温绥曾经在母亲的相册里见到过易陶的照片,那个男人儒雅又温和,眉眼清俊,目若秋水,是个像秋日暖阳一样的男人。温绥那时候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什么母亲那么多年都对这个男人念念不忘,到死也不能忘怀。
如今的易怀谦和他的父亲十分相似,但比起那种成熟的风度,易怀谦显得更加干净。对,就是干净,大概因为他看不见,很少接触别人,过着几乎与世隔绝般的生活,即使如今已经是二十三岁的青年,身上也还带着一种少见的,孩童般的纯澈。
温绥坐在沙发上静静的看着青年,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时候才十三岁的少年真的是干净漂亮的如同天使一样,即使突遭劫难失去亲人,第一次见面时,仍然友好礼貌的与她打招呼,是个既温柔又坚强的少年。
这么多年了都没变,到最后,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