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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尚书刘崇古,年岁与老铁相仿佛,如今也是挨五十的人了。三十多年前,此人才十五六,还是个生瓜蛋子,家里七口人,他是家中长子,爹死得早,娘又病病歪歪的话不得事,一家七张嘴,都靠他一个生瓜蛋子去寻摸,天天一睁眼就飞出屋去,上天下地地找一口食。家里穷成这样,不饿死人就算能耐顶天了,靠一个十五六的生瓜蛋子去乞食,哪里糊得了这许多张黑洞洞的嘴,所以说刘崇古还是走了歪道的。这歪道不是一般的歪,是偷坟掘墓。他老家所在之地山峦起伏如龙,河流蜿蜒如云,王气大盛,帝王将相,不少埋骨此处。这样的地方,看着好山好水,却是刨不出什么食来,正合该出一伙靠偷坟掘墓吃饭发财的人。
这伙人寻上刘崇古,是因为他个头瘦小,适合钻狗洞探路。而饿得一丝两气的刘崇古为了一家七口的活路,心一横就入了伙。这营生干了一年多,都是死路上来去,好几次差点儿就没命回来了,他也想过干点别的,也还真拿着自己手头上的盈余小打小闹地干了点别的:做豆腐、卖针头线脑,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可能天生不是捧这种小饭碗的,他干什么就砸什么,做豆腐卖不出去,针头线脑长期滞销,想卖苦力气吃饭,东家不是犯事被捉就是苛刻悭吝,逼得他又走了回头路。
也真是奇了,他十八岁生辰那天刚好接到一桩活儿——去掘一个刚葬下不久的大官的墓。这处墓一开头就透着古怪,普通墓葬的坐朝向都是一定的,它偏偏反着常俗来,下地之前,刘崇古浑身鸡皮乱跑,头发根都发硬了。干这类营生的,由不得他不迷信,比如说晨起见着黑猫打跟前蹿过,点灯时候“呼”地飞来一群蛾子,吃蛋吃到双黄蛋,一脚踏到死耗子……这些那些,都算作“兆头”。刘崇古昨夜点灯引来了一群蛾子,一出门一脚踏扁一只死耗子,他心里头就惴惴的不安稳起来。
新死的大官还不是庆朝的官,是个不知从哪来的官,又或者不是什么官。官不官的,有可能只是买家忽悠他们这些下地干活儿的人的一种说法。
话说刘崇古还未下地就已经汗毛倒竖浑身发紧,就有点儿犹豫,况且还不只他一人这样,几个准备下地的青壮年都嘀咕说身上发紧心里发毛,谁知里边有什么,不如不下去了,当心有钱没命花!
然而这门行当却不是想进就进,想撤就撤的,买家给了定钱,那就等于买定了他们一伙儿的命,拿了钱,事儿还没办就敢跑,那给得起这么大价钱的人,必定也给得起买他们命的钱。接活儿的头头明白这个道理,就咬咬牙,自己打头先进,先卖这条命。手下人见头头进了,不得已也只得跟着前后脚爬了进去。及至进了墓道,看看也无甚事,这伙人到底是下惯了地的,这时就慢慢松了心,专心一意地找买家要买的东西。这东西奇怪得很,买家不给图纸,只是口耳相传,他们告诉头头,头头存在脑子里,然后再告诉一同下地的同伙们。直至下到墓室正中,刘崇古才知道他们要找的东西,是一把刀。一把镰刀。一把两人多高的巨硕镰刀,当中装有机括,可以收合在一个两尺见方的匣子里。
什么人会专门寻到人家墓里来,去摸一把镰刀?
这把镰刀到底派什么用场?为何买家花这样大的价钱来买?
或许这个墓室,埋的不是死人?……
刘崇古将将分神想到此处,在最前边走着的头头就无声无息倒伏在地,死亡来得如此迅捷,简直是劈面相逢,大多数人都没有防备,大多数人都在这种不设防的状态下被什么东西收去性命,只有少部分人在极度惊愕恐慌当中,本能地拔腿往来路乱奔。他被旁人裹挟到了一处绝路,前边是杀机,后边是墓墙,连退都没处退。就在此时,他一抬头看到了那把刀。刀没在匣子里蜷着,它舒舒展展地钉在地上,他就站在它的刃口下方。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直觉只要把它攥到手上,逼到眼前的杀机便不能把他如何。毕竟,他们要的是刀。而他身上还挂着两捆炸墓用的火药筒子,一旦炸开,刀与人一同灰飞烟灭,为了打老鼠,把玉瓶碰碎了,那不值。
后来的事老刘没细说,想来是往事不堪回首,兵部尚书干过此等勾当,事情也上不得台面,还是不细说的好。话又说回来了,这位刘尚书,凭他做过什么,大约旁人都不会太过惊讶,因此人甚为传奇,参军之前不仅干过下地的活儿,还拉过绺子,做过道士,下过南洋,受过泼天的富贵,也捱过刻骨的贫瘘,半生惊涛骇浪,人做到这个份上,精彩得过了头,有时候就爱做些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做的事。比如这次这桩案子,要是换个人,顶多告诉到没有这么件兵器,奇案库里没有相连的案子,那就算仁至义尽了,谁会把自己的陈年老底挖出来让人瞧!这位可倒好,不单只把老底掉出来,还把当年见过的那把巨型镰刀画了图样一并送来,尤其还跟老铁说,只要是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言声。
老铁今天拿到会上说的,其实只是信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刘崇古的推测,当中还涉及到朝政,不方便说。
这也就够了,众将官跟听了一篇阴森森挺玄乎的鬼话似的,心里还有点没着落。
“和诸位说这个,就是让大伙儿知道,犯案的人极有可能三十来年前就在庆朝内活动了,这伙人可能是几代经营,为的,可不单只是一个北戎村落。”老铁面色不好,连日来关务、防务、奇案,根本没多少时候正经休息,“我看这样,君则那头先出关去会一会北戎使者,问问情形;尚文呢,还是守着那北戎活口;闵之再去一趟案发地;其余人等暂且随我守关,听候调派!”
君则就是陆弘景,北戎差使跑不掉了。尚文就是萧煜,他活儿看来闲适,其实不轻省。闵之是李景隆,他胆大心细,派他跑一趟北戎村落,说不定还能看出点儿别的东西来。
老铁身为关防长官,一道命令就是死命令,命令过后,众将依令而行。
说实话,陆弘景是满不情愿出这趟公差的。虎牢关之外霜雪漫天,冻死人!而且还有个不好打发的人在那儿等着!
可,军令如山,任你说千道万,终究得去。
与北戎那边定好了日子,就在阴历二十一,今儿个都十八了,收拾收拾行装,马上就得上路。干儿子也渐渐习惯他这种被窝卷儿都没焐热,就立马开拔的行事风格了,都不用费心思哄,让乖乖在家就乖乖在家,不像老张家那个四岁的屁孩儿,一听说他爹要出远门,即刻赖地上撒泼,老张哄得屁滚尿流了,人家还不买账!
所以说么,干儿子,还是得认那大点儿的、懂事的才好。
谁曾想他那“懂事”的干儿子,当天夜里就照他脸上甩了个暗巴掌!
怎么的呢?原来龙湛当面乖乖,一转身他就抓了几件衣衫,打了包袱,远远跟在他们后边,尾巴似的随着去了!走了一整天,他居然没跟丢,要不是有个兵半夜出来尿尿,无意间撞见他,把他当细作逮了,说不定他能一直随到北戎境内!
这脸打的!还不能说他!
陆弘景暗暗蹙眉咬牙,他咬牙切齿地打哈哈:“嚯!臭小子多大了,还离不得人?!谁说干的不如亲的,这不是怕我出啥意外么,居然这么有主意,暗里跟过来护着我!”
旁的人听了只觉得他一半是臭美,一半是实情—— 也不见得是离不得他,是怕他死了,没了一张现成的饭票!
龙湛听了个两三成,大概齐知道“离不得人”和“护我”,他觉得对着呢,就迟疑着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就是这个意思。陆弘景见了没别的想头,就想暴【卒瓦】(cèi)他一顿——让你不晓事!让你跟着过来往狼窝里跑!让你吃饱了撑的!
暴卒瓦只能是想想,都十来岁了,又不是三四岁的奶娃娃,挨揍不好看!
那也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
干爹咬牙切齿地打着哈哈对干儿子招手:“来,你随我来。”
干儿子挺乖乖,跟着干爹进到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老林当中,心里忐忑,脚底下高高低低地走了一会儿,前边的人忽然停下,兜头给了他一个大巴掌,“你跟来做啥?!这山里虎豹虫蛇,兴许还有歹人出没,天明了就进到北戎地界,一没度牒二没拳脚功夫,你护得了自己周全么?就这么悄默声地跟着来,你是缺心眼儿啊还是怎么的?!”,本来他要说“你是想死啊还是怎么的?!”,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吉利,硬生生改了口,成了“缺心眼儿”。缺心眼儿总好过“死”,他见过太多的“死”,疲倦腻烦了,就愿人人都好好活着,也愿看那开得热烈的花儿,长得葱茏的草木,一切生机他都愿意搁心里存着,日后碰到不那么好看的死,能把这些热烈的生拿出来遮挡一阵,心里别那么难受。
可惜他说的这一大串话,龙湛只懂了最不曲折、最无忧思的“你跟来做啥”,庆朝话他大舌头,于是便用北戎话呜哩哇啦地一通好辩,嗓音和语调互相打架,分寸早没了,只剩个急。他着急忙慌地想让他知道自己没有旁的心思,就是要护他。
两人黑天里站着,相互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得见对方的急。
龙湛说到最后,调子打了个趔趄,不知道的只当是喉咙发干,梗了一下,他自己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压抑的、小小的哽咽,孤苦无依之人,舍不得刚到手的依傍,拼着死活要跟来同生共死的那一种决绝。
急到走投无路,龙湛在黑天中稳准狠地捉住了陆弘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