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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贾政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仰赖这一向的养气功夫到家, 才没露出目瞪口呆的蠢样儿来。饶是如此,也略呆了呆,沉思起来。
白檀香将燃尽了,那烟雾也变得细细的, 轻柔的蜿蜒着,安静的散开了。贾环将心里话一吐而尽, 只觉得浑身上下陡然一轻, 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眼前的颜色这才变得生动起来。
他盯着香炉嘴中逸出的烟雾, 眼神却没有聚焦,显见得是走神了。他此刻一身轻松, 甚至不想去猜父亲的想法。他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又是一阵沉默, 父子两人谁都没说话。贾政斟酌着开口:“我知道了。只是这事情虽算不上大,也不是一个人能做成的。待我和你伯父还有你大哥哥二哥哥商量去。”这里说的就是贾珍和贾琏了。贾珍是如今当家理事的贾家族长, 贾琏打理荣府的俗务,涉及到全族的事, 这两个人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贾环也识趣的起身,低头告辞道:“凡事自然都听老爷裁决。既然有了老爷做主, 儿子就放心了。那我就先下去了。”
贾政点点头道:“你去罢, ”忽又道, “你且站住。”贾环回身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贾政笑道:“你如今也大了几岁, 说不得,有件事须嘱咐你。先时只是怕你人小骨头软,再伤了筋,所以并不曾叫你熟习弓马。如今你也大了,咱们祖宗又是马上挣下来的这一份儿家业,有训儿孙不得荒废武艺,得闲了,你也当演习演习骑射,不求你马上博功名,好歹别堕了祖宗的威名。”
他说一句,贾环就连忙应下一句。见他说完了,又无别话,这才倒退着去了。
出门正撞着贾琏,一袭宝蓝色锦袍,装束得俊逸倜傥,玉树临风,正在那里等着回话。他忙上前去见礼,贾琏忙扶起他来,又贺他一试就过了童生试。贾环连连摆手,腼腆地道:“那个不算什么。还没恭喜哥哥弄瓦之喜。”
他前一阵子在金陵那边时,得了信说贾琏之妻王熙凤十月怀胎,挣扎着生了一个女儿,如今还没取名字,只混着叫个“大姐儿”。
贾琏正是青春年纪,意气风发,虽然还没有儿子,但初为人父,新鲜之余,也对女儿怀有一份真诚的疼爱之心。此时听贾环提到女儿,就忍不住嘴角往上翘,显摆道:“环哥儿得空了,也去看看你侄女儿。她刚生下来那几日,全身红彤彤的,长得也皱皱巴巴的不甚好,如今倒也长开了,小鼻子小嘴巴,生得十分伶俐呢!”又忧愁道:“只可惜不是个小子。”
“这有什么,”贾环宽慰他道,“俗话说‘先开花,后结果’,许是我那小侄子想要个姐姐,就先把丫头推出来了呢?哥哥现在只是愁,没准儿明年这个时候,就抱上胖儿子了呢!”
贾琏叫他说得笑不可抑,只指着他道:“我原以为我家里那个就是极贫嘴的了,谁想你也不差她什么。好,承你吉言了。”
贾环只是微笑以对,又提醒道:“哥哥这个时候来,可是寻我们老爷有事?快进去吧,我就不碍着哥哥的正事儿了。等我闲了,必是要去哥哥家里叨扰,看看二嫂子和小侄女儿的。”
“是了,我见二叔去。你也去罢,咱们兄弟有日子再聚。”贾琏拉住他的手笑道。
贾环与他作别。一路走过了半个花园,转过假山,就见不远处的花枝婆娑,掩映着一片浅色的衣角。他细瞧了一瞧,瞧见女孩子戴着花的乌黑的鬓角,白里透红的皮肤,匀细的点染了口脂的唇边,那口脂是正红色,好像旁边枝头的花朵被揉碎了,一片残艳——是黛玉。
回来不期然遇见的第一个人是黛玉,这让他的心情忽然就难言的明媚起来。他一面快步走过去,一面高声叫道:“林姐姐!”
那女孩子循声转过脸来,两弯罥烟眉,一双含情目,山水明净,果然是黛玉。见是贾环,她神情先是微愕,继而就欣喜地笑了起来,笑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说:“你回来了。”
受她的笑意感染,贾环也不由觉得欢喜无限起来。他上前与黛玉见了礼,就一头扎进她怀里,抱着她的胳膊,扭股糖似的只是歪缠。
黛玉被他的力气冲得晃了晃身子,嘴里“哎哟,哎哟”叫了两声,气得伸手在他身上拍了几下,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儿呢。”贾环只是缠着她,哼哼唧唧的道:“我和自己姐姐撒个娇儿怎么了?老爷太太也不管我的。”
黛玉听了这无赖的话,真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用指头点他道:“舅舅舅妈再为这个管你,那成什么了?只是说你不尊重。”
贾环扮了个鬼脸,不只没把黛玉吓着,反把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己没趣儿,自己理了理衣裳头发,两人一起沿着路走了。
他问黛玉道:“姐姐才刚站在那里,是做什么呢?”黛玉看他一眼,脸上笑微微的,又看前面,笑道:“作诗呀。今年的春光格外好,比往年都长。我想着,这春天最好的时光,无过于初春,小艳疏香,娇软无限。最适合作诗的时节却是残春,多少惆怅呢。因此也想诌一首,在那花前立了半日,终于得了几句,却也不大好。”
说到作诗,贾环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头疼,却也没有多少兴趣。作诗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技能,写来应付科举和表情达意而已。但他虽不擅作诗,却擅赏鉴,这一点与黛玉是正好相反——黛玉擅作,对品鉴诗文反而没有太多的兴趣。贾环见过黛玉的习作,与史有定论的大家自然没得比,胜在灵气十足,饶有情致。
一听黛玉说又有了新作,他立即笑道:“姐姐说是不大好,想来也是有些可圈点之处的。横竖姐姐随手拈来的句子,也比我绞尽脑汁得来的强些。我从金陵回来,也带了些土仪,预备着孝敬老太太、太太,还有诸位长辈的,也有预备了给姐妹们顽的东西。既遇着了姐姐,倒不用我特意上门去送了。姐姐就和我一道儿过去,也挑挑,也好把那诗写下来,我也看看姐姐的诗。”
黛玉道:“长辈们没挑,我们就先挑了,这可是不好。叫人说到老太太的耳朵里,少不得带累你。”贾环道:“给长辈们的东西我都是单放起来的,哪里敢混在一堆呢。本来就都是给姐妹们的东西,品质也没差,姐姐先挑也是一样。”
黛玉这才应了。两人一并向贾环的屋子去。
两人才一进了院门,就听见了丫头们的笑闹声,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人,声音都是屋子里传出来的。贾环两步上前打起帘子,见随船运来的土仪等物果然已经到了,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桌子上放着些物什,丫头们笑闹着围成一圈儿,手里还拿着看,这个说那个的好,那个说这个的精,叽叽喳喳的,简直让人头大。
贾环沉了脸。丫头们见他进来了,面面相觑之余,忙抢上前来行礼,又与黛玉行礼。贾环看着糟心得不行,挥挥手道:“还愣着做什么?看见有客上门,还不去沏茶?”
霁月急忙去了,剩下的丫头七手八脚收拾好了东西,都低眉顺眼的,不敢多说一句话。贾环抬手让道:“姐姐坐。”黛玉便坐了。
一时霁月沏了茶来,笑道:“姑娘尝尝——这个茶味儿轻。”黛玉也笑道:“偏劳你了。”姐弟二人就对坐着吃了茶。
贾环亲自磨了墨,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黛玉选了一只小毫,饱蘸浓墨,提笔将那首新诗写了。贾环向拿纸上瞧了,默默在心里念了两遍。
姐弟两个又说了会儿闲话,黛玉在那堆土仪中选了可心的几样儿的东西,便要回去。临出门时,撂下一句话:“闲了看看你三姐姐去。”
贾环应了。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这里可不是物质极大发展、社会日新月异、崇尚个体自由的后世,而是一个发展到极致的、以宗族制为支撑的封建王朝。封建王朝什么样?礼仪道德的表皮下,藏着一张血盆大口,这张血盆大口无差别的对准这个社会,无差别的对准每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可能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那张血盆大口,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因此他不敢,也没有能力去反抗这一切。
他不太想说,因为没有把握贾政一定会听从他的意见,他又不得不说,因为他终究是想为自己、也为所有人的未来做些努力。
不知为什么,他不说话,贾政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耐心的等着他自己开口。这样的姿态无疑给了贾环鼓励,让他能够慢慢的镇定了下来。
屋子里点了清幽淡远的苏合香,一缕缕的烟雾从金兽香炉的嘴里吐出来,袅袅的,姿态格外动人。贾环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慢慢的、低低的道:“第一桩事,是咱们金陵老家那里的子弟读书事。儿子闲时也去过那里的学塾,授课的先生虽说老迈了些,学问却是好的,教授得法,只是做学生的不成样子,只知玩闹,不知习学。儿子只冷眼看去,竟大都是些不成器的,内中只有一个名唤贾珲的很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