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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学业,贾环自来是一丝也不肯荒废的。倒是贾政见他勤学,心里虽喜,却也担忧他年纪小小耗损心神太过,又怕他贪多嚼不烂,不能理解书中真意,反而时常的撵他去玩,又叫先生少布置他的功课。郭祝郭先生在日还颇有些微词,嘀咕过贾政太溺爱儿子的话。反叫贾环听得哭笑不得。
贾政若是溺爱儿子的父亲,那么天底下就没有严父一说了。
上回贾政动念,要叫贾环下场一试,果然就叫底下人准备起来。这一日遣人来和贾环说了一声儿,叫他房里的丫鬟收拾包裹,立等着几日后坐船去金陵。又指了一个积年的老家人并后街上一个族人跟着他。
贾环满口里应了,又出去给贾政磕了头。回来见王夫人,出来一个丫头说王夫人在贾母处。他心知王夫人是不欲见他的托词,自尽了礼数去了。到了贾母处,果然王夫人不在,只见宝玉并黛玉迎春姊妹们正陪着贾母说话儿,团团的坐了一屋子。贾母自歪在小榻上,宝黛两个一边一个挨着身子,迎探惜三个坐在下首一溜的圈椅上,脸上神情都很安闲。
贾母早知道了贾政打发他回金陵读书的事,见他来了,便招手叫他进去,细看他的行事。只见贾环不疾不徐的行了礼,虽一向很少出头露脸,倒也丝毫不怯,说话行事落落大方,心里就喜欢起来,招手笑道:“快来我看看,可怜见的,才这么小就要受那个罪。你哪里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活罪!当年你哥哥、你伯父他们出了试院的样子你没见呢,真是不人不鬼的。都是你那狠心的老子!”她话里话外都是亲昵,仿佛一向待贾环就很亲密似的。贾环心里暗赞,不愧是活了一辈子的人精老太太,面上如无其事的笑道:“老爷一片为我好的心,若是孙儿做此想,真是连猪狗也不如了。不但自己良心上过不去,就是天地也不容的。”说着就跪下来。
正好赖大的母亲赖嬷嬷也在座,见他这样作态,忙跳起来笑着搀他道:“环哥儿快起来,你这个样儿,不说辜负了老爷疼你的心,就是连老太太的心也一并辜负了。不怕你恼,嬷嬷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儿,难道你只见着你父亲疼儿子的心,就看不见老太太疼孙子的心不成?”这话一出,众人都笑起来。贾环低头道:“并不敢的。”赖嬷嬷逗他:“不敢什么呀?”贾环恼道:“横竖都是我的错处就是了。”众人一发大笑起来。贾母也笑说“真是个孩子脾气”。一时收了笑,只道:“行了,你这就要去了,日子赶得有些急,有些东西,只怕你房里的丫头们未必收拾得整齐,还得你自己多看着才是,这就去吧。”贾环口内无话,依言去了。
家里霁月几个丫头正忙忙的收拾东西。霁月指派着小丫头们来去翻找,自己站着,心中涌上一阵凄凉,眼里不觉滚下泪来。正避过头去拿手帕子擦眼泪呢,一抬眼见着贾环自屋外来,忙忙的揩了泪,迎上去笑道:“三爷回来了,可恨这里里外外忙乱的,也没个人听见。”贾环问她“好好的又哭什么”,她强笑道:“何曾哭来,不过是叫沙子迷了眼。”因此遮掩过去了。
贾环站了一会儿,见两个丫头十分周到,屋子里人来来去去,反是没有自己站的地方了。索性也不在这里碍事,自袖了书出去看。
外间光线刺眼,看书久了眼睛发酸。只有一丛紫藤花下幽静,阳光照下来的阴影笼在一块儿山石子上,恰是个读书之所。贾环自向那处去坐了,将一本注过的《孟子》摊在膝盖上。
恰逢王熙凤自院子外过来,手里捏着扇柄儿遮挡烈阳,扇子搭着鬓角,也挡住了这一侧的视线。她转过紫藤架子,冷不防见着个人,吓了好一跳,叫道:“谁又躲在这里淘气!”贾环忙站起来道:“是我贪凉在这里看书,嫂子别慌,不是旁人。且请进门吃一杯茶去。”
王熙凤哎哟一声,面上这才转了颜色,俏脸含笑道:“环兄弟,你也太会寻地方了。你读书人身子弱,这大日头晒着,当心中了暑气,那就不好了。来,快随我进去。”贾环笑道:“她们忙忙碌碌的,独我一个无事,站在屋子里又碍手碍脚的,因此就出来了。”一面扬声就叫:“霁月,倒茶来二嫂子吃!”
里间霁月应着,果然快步走去倒了茶来,又支使小丫头摆果碟子。熙凤摆手道:“很不用你忙,我这里吃盏子茶就够了。”说着果然吃了盏儿茶。霁月笑道:“奶奶着实受累,我们看着也心疼,没有旁的,只是请奶奶再吃一盏,尽我们的孝心罢了。”熙凤就着她的手又饮了,笑向贾环道:“不怪旁人都说你这个丫头好,这么个模样儿,又是这样的贴心,就是我见了,心里也爱得不行,索性就舍了与我罢!”贾环摇头道:“吃了我的茶不算,连倒茶的丫头都一并要捎了家去。做什么,预备给琏二哥做小老婆不成?”
熙凤啐了一口,嗔怒道:“把你这烂了嘴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儿。你又知道什么大老婆小老婆了?你舍不得她,倒是留着她叫她长长久久的服侍你,吸你的精气才好呢!”
贾环一下子变了脸色,扭脸道:“二嫂子净胡说,以后再不敢和你说话了。”
熙凤一发的兴起来,道:“呸,少做出这副小姐样儿。你又不是个丫头,扭什么?又有什么听不得的?一个爷们,好歹的也大方些。”
贾环仍是扭脸不答。
霁月被凤姐儿说到脸上来,正在难堪处,脸上火辣辣的,只恨不能一头撞死了去,更别提出言解围了。
正煎熬间,蕊书捧了两碗荷叶露上来,清凉的汁液被装在阔口水晶碗里,水晶碗碗沿也呈荷叶状,仿佛染了点滴青翠,分外可人。她打扮的也清爽娇俏,石青的绫裙,外罩一件松花色镶边比甲,头上只戴着米粒大小的珍珠,笑道:“又争的什么,一个大嫂子,一个小叔子,也拌起嘴来,叫人听着奇是不奇呢!”说完抿着嘴直乐。
熙凤笑道:“你说得很是,环兄弟,嫂子这里倒要给你赔礼了,望你大人大量,恕我这一回罢!”贾环听了,也改容回转来。
熙凤又道:“环兄弟要回金陵去,按理,你哥哥该去送送,不巧他贵人事忙,不知又有什么巧宗儿等着他去办,因此一时竟是抽不开身。偏巧我还是个闲人,又跟不得你去,只好来看看有什么收拾得不妥帖的。须知丫头们调度差了,落下一两件东西是常有的。”
贾环听她话说到这个地步,自觉不便拂她的好意,遂托她帮忙看看丫头们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熙凤一一检视过,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儿。贾环在一旁听着,话里话外,不像是说的丫头,倒像是敲山震虎说他的,心里恼起来,也不搭腔,拔脚就走了。
原来贾环自愿回金陵去备考,倒叫贾政想着,这弟弟都去得,哥哥如何去不得,因此也要叫宝玉一同去。宝玉吓得魂飞魄散,王夫人、贾母也一力不许,拼死拦住了。贾母倒罢了,王夫人经此一事,深恨贾环。王熙凤正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儿,宝玉嫡亲的表姐,自也心疼表弟,想着敲打敲打这个小婢养的东西,以免他仗着得了二叔几分偏疼,倒生出什么妄想。
此时熙凤见他走了,在他背后冷哼一声,把手里的东西仍然一扔,利目冷气森森的四下一扫,也走了。只留下一屋子丫头面面相觑。
贾环出去胡混了一会子,仍旧回来,屋里却没几个人,霁月正伏在床上哭,蕊书一旁只是宽慰她。贾环自己提壶倒出一碗茶来吃了,往桌边一坐,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今儿委屈了,想哭就哭吧。过了这一晚再不必提。”
蕊书霍地起身,咬牙道:“我们倒罢了,横竖也是些下贱的奴才秧子,主子们再怎么说也得受着。谁让我们没爹妈不争气,没得着个好出身呢?可你也是这府里正经的小爷,难道也白受她一顿排揎不成?”
贾环手里把玩着杯子,冷笑道:“那又如何?人家何等尊贵,王家的姑娘,贾家的媳妇,哪里把我一个偏房庶出放在眼睛里呢!”
蕊书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霁月哭道:“哥儿何必这样妄自菲薄。哥儿是个男人,只要读书上用功,日后自有出头之日的。”
贾环安慰她道:“我醒得。你也不必操这些心,只管少思量些就是了。我不在意,你也别在意,那才好多着呢。”又吩咐蕊书:“去厨房将你霁月姐姐的饭拿来,叫她吃了好生歇歇。叫小蝶来伺候我读书。”
蕊书不意他还有这样的志气,一时也温顺起来,脸上微露喜色,答应着去了。
混过这晚,连日间又有迎春姊妹们来话别,各人均有礼物相赠,不过一个扇面儿,两个香袋儿,或有一纸一画的,独黛玉自写了首劝学诗与他,又给了他一个精致的荷包。
过不几日,贾环就跟着老家人坐船去往金陵。临行前,与众姊妹们洒泪而别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