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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闻昭正坐在案前习字,雕花小窗漏进了一缕缕日光,将宣纸照得刺眼。看得久了,眼中便蕴了泪,闻昭闭闭眼,打算停笔,却觉得自己蓦地恍惚了下。
她好似忘了些什么,却又想不出是什么。只是觉得在这样宁静的炫目的夏日里,心里有些空。
距皇上允诺三哥可随时回京并官升四品已有一月半时间,远在陇右任凉州司功的三哥应当已经接到了消息,只是不知他会作何打算了。
此时外头却突地响起一阵喧哗声。
“外头何事?”闻昭话音刚落,扶摇就一溜烟地消失在门外了。闻昭也走到了门口。
扶摇还没回来,闻昭却又听到了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是个女子。那人应当已经极克制了,可女子的嗓音尖细,总是能轻易穿过喧嚣,穿过壁障,直击人心。
闻昭心下觉得不妙,疾步往院门外走。
此时姜闻钰正由几个小厮抬着进大房,先前太医诊看过了,经太师大人这拼死一撞,折了他两根肋骨,因此不能轻易移动,否则将会累及脏腑。
于是只能保持一个姿势被抬回来。
姜闻钰本还觉得无甚关系,只要将太师救下来,断两根肋骨实在不算什么,可此时听到妻子痛不自抑的哭声,他又觉得心慌。他如今这副模样,一动也不能动,只能言语安慰,不能做到其他。
然而话语的力量太弱,在悲痛的哭声里显得太单薄,他真想抱住她。
这一天对苏穆宛而言,一定是灾难。
她的夫君身受重伤,祖父还昏迷着。虽说他们都对她说,祖父只是昏过去了,很快就会醒,但是她知道没这么轻松。祖父已经上了年纪,哪里经得起这一撞呢。虽没有撞到柱子上,可能将闻钰撞成骨折,祖父自己一定也伤得不轻。
她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三个人就是父亲、祖父与闻钰,这一天的时间就有两人出了事,叫她如何承受得住。
立在院中,分明热得生汗,她却从头凉到了脚底。
而此时闻昭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别人遇事各有悲喜,她却总会拿这一世的事情与上一世作比较。
这回的先后遗书一事,在上一世分明在许久之后。
上一世,广安王并没有在太子府外失踪,而是在许久之后才去世,而广安王之死也没有与太子挂上钩,而是与皇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众人只是噤口不言罢了。随后卫国公不知为何突然野心高涨,欲将李襄捧上龙椅,却行事处处小心,叫人抓不住把柄,而皇上就在这个关头发落了荣国公府,将姜家的二十万兵力牢牢攥在手心。
先后遗书一事就是在抄家之后发生的。关于姜家谋反一事虽许多人都觉得其中必有隐情,却少人站出来为姜家说话。其一,姜家谋反确实证据确凿,其二,谋反一事如龙之逆鳞,轻易碰不得。
而皇上发落姜家时并没有实行连坐,那些姻亲得以保全,便更不敢沾手此事了。
恰在此时,太子公然在朝堂之上宣读了先后遗书,一时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事便从姜家转移到了皇室。庙堂之上,江湖之间,对这事各有反应,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却破口大骂,直言恭请太子登基。而那些清流受此事影响,不少都站到了太子的队列。
闻昭知道,上一世之所以会取得这样可喜的成效,有一部分的功劳应当落在已经覆灭的姜家头上。姜家才大败西戎不久,便换来如此下场,难免会叫人觉得皇上有“敌国灭谋臣亡”之嫌,这时候又得知了皇上品行上的不端,于是反应更为激烈。
而这一回大抵不会有这样的成效了。
却还是会叫皇上头疼一阵子。
次日,苏太师仍旧昏迷不醒,而皇上却发了一道罪己诏。
在这道罪己诏中,皇上坦言自己喜好异于常人,厌烦了寻常的乐人舞姬,只喜幼伶。不过在这样的“直言不讳”里,却处处可见开脱之辞。先是说那些男童只是年纪小些的伶人,又拿朝中大臣家妓作比,说这些沦为家妓的女子皆是身世艰难之人,而他的那些幼伶也是孤苦无依,到宫里来谋生的伶人,家妓与家主没有你情我愿之说,他与那些幼伶也算各取所需。不过作为一国之君,皇上对此表达了自己深刻的忏悔,并表示不日将遣散幼伶。
洋洋洒洒一大篇的罪己诏,却将自己的罪过洗得干干净净。乍一听,不知情的人只当他爱看幼伶歌舞,并不是那般腌臜的关系,且皇上还开了金口允诺遣散幼伶。
这些大臣心里头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没有贸然戳破,皇上说得暧昧含糊意在维护自己的威严,恰好他们要的也并不是皇上威严扫地,而是要他给江山社稷一个交代。
若皇上诚心改过,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只好将此事揭过了。可皇上这粉饰太平的态度仍是寒了一部分清流的心。
或许太子更适合做皇帝。有些人心里头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随罪己诏一道下来的还有圣上口谕,允了工部侍郎与太师大人两人的病假,伤势一日不好便休息一日,官职保留。
这病假于姜闻钰而言,大抵是最难受的一段日子了,他从小到大就没有躺这么久过。虽说他也曾因公事操劳太过而直想睡到地老天荒,可现在不过躺几日,他便浑身不自在。
而最可怕的是,郎中说他至少要躺上一月方可起身,且起身之后仍是不可活动太过。他断骨处在两肋,不比四肢,医治起来颇为不便,只好外用内服,再等它慢慢长好。幸而断裂地并不严重,且内伤也较轻,不然他哪有性命看他娘子为他忙里忙外。
闻昭去探望二哥的时候,他正闭着眼躺床上,苏穆宛坐在榻前给他念话本子听,这场景看着暖心,闻昭不愿打扰,便对身后正要出声提醒的丫鬟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山路上又来了一拨人,皆是赤膊大汉,手持弯刀,满面凶相……”
闻昭默默抽了抽嘴角。这二人的闺房情趣竟是看这种武侠话本,本以为会是佳人才子呢……
“闻昭来了啊。”苏穆宛察觉到房门口立了一个人,出声喊道,随即将话本子塞到闻昭手里,“正好,你来给他读,我嘴巴都说干了。”
闻昭看着已然躺在手里的话本,无奈点头。
看着闻昭这副表情,姜闻钰刚想笑,又急忙止住,他可是被明令禁止过不许大笑,只需微笑的,不然容易震到伤处。
现在的二哥可是全无现在风流恣肆的模样了,看起来还有几分可怜兮兮。
闻昭正要开口,外头一个丫鬟就急吼吼地闯进来,“醒了!姑娘!醒了!”这丫鬟说话时仍大喘着粗气,且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连早就改了口的“姑娘“也喊了出来。
苏穆宛一听激动地声音直颤,“可是祖父醒了?”
丫鬟连连点头。这丫鬟应当是苏穆宛的陪嫁丫鬟,太师也曾是她的主子,因此对于太师苏醒一事格外高兴。
苏穆宛的眼里冒出喜悦的光来,拎着裙摆就直接朝外头跑去。这明媚的日光里,她又能重新感觉到快活。
而她的公爹正在垂花门处与二叔说着话,听到声响便转过头看她,她还在跑,可是看到公爹面上的表情,心里却突然慌乱起来。
现在没有任何人管束她的礼仪行止,没有人斥责她不该这般不顾形象地奔跑,只有公爹欲言又止的神色和二叔带着不忍的双眼。
苏穆宛已然站定,不知是跑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眼眶湿了,视线里的两位长辈都模糊起来。
“唉,刚刚那个丫鬟听话听一半就急着跑了……”
苏穆宛眨了眨眼。
姜大爷又接着道,“你的祖父……他确实醒了,不过病却没好……”他好似在斟酌用词,因此说得有些犹豫。
病?什么病?
“他……脑卒中了。”
姜大爷方说完,便看到苏穆宛先是愣愣的没有反应,随后像是没站稳似的晃了一下身子。他看得有些不忍,若是闻钰在,还可以搂着她安抚她,莫叫她倒地上去了。但是现在闻钰正躺在床上,自己也是个需要人照料的病人。
因为心中太急切,竟是一个丫鬟都未带出来,这个时候的苏穆宛显得格外可怜无助。
苏穆宛这一世并没有白看古书,她知晓这脑卒中就是现代所称的中风。五志过极、心火暴甚可引动内风而发卒中。她的祖父是太生气太失望了啊……
万人之上的那位是他教导长大的,他大概没有想到,皇上将权术学了个十成十,却连做人都出了问题。喜好娈童而不克制便是纵,四处搜集强掳更是恶。
虽说皇上在罪己诏里丝毫没有提及自己搜集强掳男童的事,不过先后遗书里却明明白白说了“掳人幼子,毁人家室”。古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时人却更认同“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更何况是先后那样一个贤良淑德之人,她的一绢遗书定当比皇上那道粉饰太平的罪己诏更接近真相。
太师大人被断为脑卒中之后,皇上亲自出宫前往太师府探望。时下提倡尊师重道,皇上将太师气得一病不起,已为世人所诟病,此举一出,倒是挽回了些。
皇上作于榻边,看着分明已经醒来却因不愿见他而装睡的太师,轻轻握住他的手。太师的手已然动弹不得,便是想抽回也不能,只好任他握着。
“老师,莫怪学生了。”他已经将姿态放得极低,太师仍是不肯睁眼看他。
“老师,若连你都不肯原谅学生,世人更不会原谅学生了。每个人都有或者或那的癖好,学生为人诟病,不过因为朕是皇帝罢了。”
话音刚落,就见太师已然睁开了眼,直直盯着他,嘴唇翕翕,颤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