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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云台因兴高采烈便忘了规矩,一路小跑踩得楼梯咚咚作响,顾青轩本来卧在卧椅上悠闲抽烟,见徒弟这样失态,顺手拿个扇子敲了敲他脑袋:“你这猴似的做派什么时候能改。”付云台捂着脑袋一缩脖子,连忙跟顾青轩赔不是,敛色站在一边不敢说话。顾青轩慢条斯理的抽上一口烟,吐出的烟圈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此时他气血舒畅,额头也冒出细汗来,舒服的长吐一口气:“说吧,什么事?”
付云台见顾青轩心情正好,死皮赖脸的笑着凑过去给他锤起肩膀来:“师父教训得极好,徒弟以后一定谨慎着,做出个有规矩的样子。不过徒弟刚才太高兴了,所以想让师父也高兴高兴。”顾青轩半睁着眼乜斜着付云台,等他继续往下说。付云台咽了口唾沫,夸张的瞪着眼:“来了个阔主。”“怎么讲?”“八仙桌大厢房连包二十五天,有的没的都包了,银元也一次给完,打赏更是足足的。”顾青轩坐正了身子,放下手里的长烟筒子:“你可看好了,不是熟人?”“不是,是个陌生公子,人也长得怪漂亮的,话不多,有点洋做派。”顾青轩立刻来了兴致:“好家伙,还是个这么利索的主子,有点意思。他都包谁的场了?”付云台一拍脑袋:“哎呀,我都没看,光顾着和师父说这新鲜事了。”说着他赶紧跑下去拿账本和派戏的本子。顾青轩看着上头的日期,一个不漏的认真看到底,又略在心里一盘算:“嚯,门道出来了。不过这事可够稀奇。你猜这人是冲谁来的?”“金玉娴?”顾青轩的表情也有些迷惑:“要是冲着她还有点谱,毕竟年轻漂亮又当红,可偏偏就没冲着色艺双绝的来,这人来意可太明显了,全是在点一场戏看,专等一个人的场子。”付云台也凑过去看,有些惊奇:“难不成是那个叶碧棠?哎呀,还真是,而且场场不落,她一个月包银都赚出来了。想不到这叶碧棠还有那么点火候。照这个赚法,师父不久就可以在她身上再开一个戏楼了,不过也说不定这个公子就是好昆曲这口,不好金老板的京剧。”顾青轩哈哈大笑,手握扇子指着付云台:“今晚上叶碧棠,哦不对,应该叫露重华。今天晚上她就有场,我去瞅瞅。”
叶碧棠对着镜子,精心的画着戏妆。天蟾宝楼果然是大戏院,虽然包银赚得多了,但是每日忙乱无比,不是要练功应酬就是要上台演戏,没一天安生日子。若不忙乱了还心慌,会犯嘀咕是不是不卖座了,年老色衰了,无人捧场了?干上唱戏这一行的,谁不知就是捧着个卖皮相的青春饭碗。
如果祖师爷赏饭吃,有色有艺,年轻时趁红极一时,也许会被某个达官贵人看中,然后再收山归隐,运气好了当个正室,否则就飘着,靠着色相侍候男人,得些好处养老送终。她想起自己的“靠山”王湛通,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而且惧内出名。听说王湛通有一个厉害的老婆,可他好像不愿多提这个人,叶碧棠也不会多问,更不会奢求他娶自己。最近这几日王湛通的老婆回了家,他反而来得勤,但是行事也更加谨慎,几乎不在这边包雅座捧自己的场,而是私下里打点顾青轩和戏院伙计,叫他们平日里多照顾着,对自己好一些。虽然叶碧棠清楚的知道他们并不是因相爱而在一起,但是她承认,王湛通确实是一个懂得疼爱女人的男人。二人认识以来,叶碧棠自认得其诸多好处,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更让她宽慰的是他甚至买了一处小房给她安身,有时候他来了就干脆留宿不走,陪着叶碧棠说话玩乐。有了这样一个固定住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如果遇到了至死不渝的爱情,叶碧棠叹口气,想起师兄和叶碧凉。人活一世,谁不求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是十有八九或事与愿违,或情深不寿。她从小便爱上师兄叶远山,虽然比叶碧凉拜师在先,可是因为扮相和声线问题,师父一直安排这二人搭配着演柳梦梅和杜丽娘,叶碧棠作为春香只能被晾在一边,当个牵线搭桥的丫鬟。眼看着戏中的二人出双入对,眉来眼去,再眼看着戏外的叶远山爱上叶碧凉,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不是没有恨过。可就算如此,如果那时候叶远山不死,那么叶碧棠也许不会反抗,更不会去深究这段暗涌的三人关系,就算每一次上台演戏都是万分痛苦,她也会演下去,因为那时的她坚信,躲在角落里看着师兄就是自己的宿命。直到后来叶远山为了叶碧凉受伤死去,她才恍然明白,这种没有尽头的虐爱轮回已经结束,美梦噩梦都是梦,总有一天都要醒。她在悲痛的同时,一想到永无止境的痛苦也许会就此终结,其实心存庆幸,因为在她没有焦点的人生里,第一次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叶碧凉为敌,同时这也是一个摆脱旧伤重新生活的绝佳机会。被宣告逐出师门的那一刻,叶碧棠痛苦而愤怒,痛苦是因为对师父尚有师徒之情,愤怒是因为叶碧凉的理直气壮。可过不多久所有的情绪便烟消云散,速度快到她自己都吃惊。试想一下她现在的生活,有戏演,有钱赚,还有一个不错的男人疼着爱着,她叶碧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也许是因为真正放下前尘往事,她满意于这种切身感受,觉得终于获得新生。虽然曾经深深爱过一个人的叶碧棠,此生注定要永远仰望爱情的活着,但总归还是摆脱孽缘,可以清净度日。
顾青轩盯着对面包厢里安静听戏的青年,用西洋望远镜看了半晌,皱着眉头和身边的付云台叨咕:“果然是不认得的,话说这是谁家的公子哥,这种人品风流又出手阔绰的,几次就要出名的。难道是我们最近消息不灵通了?”付云台想了想:“要不,下了戏我安排师父和他见一面叙叙?”顾青轩抬手制止:“不急。”
叶碧棠这日心里畅快,来天蟾宝楼以来,这是她第一个满堂彩。之前的票座虽不差,但是都不如这日盛况,一场下来已经疲惫不堪,但还是心情雀跃。只是花篮和礼品少了些,同属这里的金玉娴每次下了戏,这些东西总是大把大把的收,也许是因为她年轻漂亮,也许京剧更受欢迎,不过这些彩头叶碧棠也没往心里去,本来自己就来得晚,而且也没什么根基。不过今天有些不同,坐在戏台子前擦脸卸妆的叶碧棠老远就听见外头几个人呼哧呼哧扛着东西往里走的动静,回头一看,伙计们扛着几个硕大的花篮,一一放在叶碧棠的旁边,领头的一个搭起手冲叶碧凉行了个礼,笑道:“恭喜露老板,这些都是给您的。”叶碧棠点了点,竟然足足十八篮子的花,平日王湛通也送过,可也没有过这种排场,有些吃惊的问道:“这是谁送的?”几个伙计都说那人没留名,说到长相也无人认得,磨蹭半天也没问出个结果,只得半信半疑的让伙计走了。
付云台对顾青轩耳语几句,顾青轩笑道:“那还不快请。”
原来那神秘的阔绰公子要来拜访,顾青轩本来想着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亲自去会会此人,不想他倒性子急先过来了。
来者年轻英俊,长着一张娃娃脸,皮肤细腻白皙,搭配一身面料考究的白西服,从头发到指甲打理得一丝不苟,腕上一块品位不凡的珐琅梅郎手表,价值不菲,富贵逼人,一看就是南国水土滋润下的翩翩贵公子。顾青轩起身热情相迎:“这位小友,欢迎欢迎。”那年青人一下就红了脸,显得有些青涩,但还是很礼貌的打了个招呼:“顾老板好,在下薛鸿莳,幸会。”顾青轩脸上笑着,脑子灵光一闪,忙请对方坐下,又叫人看茶。薛鸿莳摆摆手,说了句不用,就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顾青轩是何等人物,只一瞬间就猜透他心思,不着痕迹的叫退了伺候在一边的付云台和其他小伙计,小声说道:“薛小友是想要会会露老板吧。”薛鸿莳一听他这么说,脸就更红了,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不待他回答,顾青轩接着道:“这等小事,何足挂齿,薛小友只管在这等着。”说着就亲自替薛鸿莳关好门走了出去。
付云台跟在他身边,着急的问:“师父怎样安排?”顾青轩摇头晃脑的样子好不得意:“当然按照他的意思安排了?”付云台表情迷惑:“师父指教。”顾青轩停下,小声说:“薛大公子来我们天蟾宝楼找快活,那我们还能短了他去?”付云台想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词:“薛大公子?”“他和他爹薛景言长得还真是不像,不然我还能猜出一二来。我说我没见过这小子,之前听说留洋去了,我估摸着,这是才回来,过来找乐子来了。”付云台惊得张大嘴巴,指着薛鸿莳厢房的方向刚要说话,顾青轩不耐烦的推推他:“知道就快去叫露重华过来,就说有贵客等着要见,叫她收拾体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