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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传谕的中年太监微胖,神态殷切讨好,是宫里常见的小有职权的体面内侍,他躬身谄笑,走向床榻上的九皇子——跟来的六名太监竟然也默不作声往前?这是什么规矩?
不妥!有问题!
容佑棠虽然只进宫待了十来天,但他一贯细致谨慎,处处留心,所以大概的宫规他是知道的:内侍分属各宫各房,非传唤,不得靠近贵人近前,以免冲撞。
“公公且慢!”容佑棠高声阻止,他顾不得多想,闪身拦在榻前数米,把赵泽安挡在身后,义正词严道:“太医嘱咐,九殿下伤势尚在康复中,严禁起坐,必须卧床静养!您刚才传陛下口谕是请九殿下隔窗赏烟花,那躺着就能观看了。”
中年太监的笑意在脸上停留过长时间,略熬过苦日子的人就知道,那是不情愿的假笑。
“哦?是么?九殿下,您说怎么样?”那太监笑容不改,眼睛却眯起,本来贴垂大腿两侧的双手慢慢抬起,右手伸进左袖筒,状似在取暖。
然而全被高度紧张戒备的容佑棠看在眼里!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来几个人,把桌椅屏风搬开,方便隔窗赏烟花!”
“对呀,快快搬走,那屏风好碍眼。”赵泽安笑逐颜开,小孩子总是喜欢缤纷热闹的。
容佑棠硬生生戳在榻前,坚决不让路,挤出微笑,催促道:“公公辛苦了,大节下的,您几位请去东耳房喝茶吃果子吧。”
“为陛下当差,岂敢言辛苦?不敢,不敢。”那太监笑容可掬,拢着袖筒,看不出异状,他甚至颇有闲情,扭头看门外:
平坦的前庭,内侍宫女叽叽喳喳,在讨论如何摆放烟花、如何点燃。
目测一切正常。
“哎哟,用香点燃不就行了么?当心着些,火星子别燎到木头。”那太监说话的同时,眼睛却频频瞟向容佑棠背后——可惜,他个矮,什么也看不到。
容佑棠心如擂鼓:他虽不确定,却丝毫不敢疏忽大意。余光一扫:室内还有静和宫的七八个内侍,正听从九皇子的催促:开窗、移桌子、抬屏风。
难道是我疑神疑鬼?
哎,他们几个是不是在等打赏?给皇子送烟花,这差事轻便又讨喜,实属巧宗。
容佑棠忽然想到这个可能,而且他刚这么一想,九皇子就习以为常地开口了:“难为你们几个跑这一趟,自去耳房领赏吧。”
那太监顿时喜上眉梢,痛快双膝跪地,叩首,大声谢恩:“老奴谢九殿下赏!九殿下英明神武、仁厚待下、慈悲悯人,恭祝您年年鸿运——”
见他们下跪向九皇子谢赏,容佑棠本能地侧身、略让开,不受跪。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毕竟普通人谁受得起磕头大礼?
“好了够了,起来,下去吧。”赵泽安挥手,显然听腻了千篇一律的吉祥话。
“是。”那太监又恭敬磕一个头,絮絮叨叨:“老奴叩谢殿下赏,殿下您是第一等的好人。”语毕,按着膝盖,慢慢起身,一副腿脚不便的模样。
——我爹当年在宫里也是这样吗?内侍熬到出宫年纪,基本都一身伤病:风湿、关节骨痛、肌肉劳损。终生受苦。
容佑棠不由自主想起养父,心疼心酸,紧张情绪微缓。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喜气洋洋的唱喏:“九殿下,现放的是‘万紫千红富贵绵绵’!”语毕,只听“刺溜”几声,有烟花被引燃。
众人下意识望向窗外。
容佑棠却生性不喜嘈杂喧闹,所以仍看着那太监。
“噢——”赵泽安听见“刺溜”声就开始欢呼,烟花尚未绽放,他已心花朵朵开。
说时迟那时快,那太监的右手突然从左袖筒扯出一样东西,面目狰狞,纵身扑向榻上的九皇子!
“刺客!有刺客!保护九殿下!”容佑棠立即大吼,眼前这一幕从重生开始困扰他,此时竟然成真!容佑棠无暇多想,全力疾冲,从侧面把那太监撞开,却瞬间被撒了半身粉末,闻着香喷喷,叫人心惊肉跳。
“刺溜刺溜~”、“嘭嘭嘭~”外面烟花接连绽放,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室内乱局。
容佑棠体重轻,勉强和那太监撞成平手,倒在榻前,幸好不明粉末都撒在了他衣服上。容佑棠心念一动,反手一拽,用缎被将赵泽安整个人从头盖到脚,厉声告诫:“你躲好别出来!有毒\粉!”
“来人啊!保护殿下!咳咳~”容佑棠呛了口药粉,接连高声示警。
那六名眼生太监见头领动手,也个个撕破脸皮,抽出蝉翼软剑,悍然行刺!有个搬屏风的小内侍迎面被划一剑,当场软倒,惨叫连连。
混乱不堪,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容佑棠心急如焚,他虽文弱,骨子里却有血性狠劲,红了眼睛,他顺手抄起手边的紫檀棋盘,当头朝刺客砸去,用以命相搏的姿态,暂时逼退对方。
炮竹烟花声混着痛呼惨叫,正当众人哀叹难逃死劫时,宽大的拔步床后面突然奔出十来个高大壮汉!
刺客同党?完了今天死定了!
“抓刺客——”容佑棠竭力大喊,心想:禁卫呢?放烟花的那群人呢?怎么还不进来帮忙?
然而他只喊出三个字,剩下的呼救声就被“刺客同党”吓得吞了回去——卫、卫杰大哥?
庆王殿下的亲卫?
“容弟别怕,是自己人!你看好九殿下,刺客交给我们!”卫杰匆匆嘱咐,随即提刀冲出去,和同伴一起,迅速把刺客们逼到墙角。
容佑棠这才听清:外面除了烟花燃放声之外,还有刀械碰撞、拳脚打斗的动静。
“容哥儿?容哥儿?”赵泽安仓促被蒙在被褥里,听得清楚却看不见,伸手欲推开,无措颤抖问:“容哥儿,怎么回事啊?”
原来如此。
当看清卫杰的那一刹那,容佑棠终于明白了:嗳,我就说嘛!祈元殿一案,陛下强令草草收尾,庆王岂能咽下那口气?他的胞弟险些被无辜牵连致死!庆王根本就没放弃缉凶,他暗中布控、筹谋已久,久到九殿下未搬进静和宫之前——容佑棠忆起,当日担架抬着九皇子进入二门时,他高兴去迎接,恰好听见庆王问:
“东厢房收拾好了吗?”
心腹左凡垂首道:“回殿下,已收拾妥当。”
想来从那时起,卫杰等人就已埋伏在拔步床之后了。
不愧是庆王!这才是令敌国忌惮痛恨的西北军统帅!
“九殿下别怕,刺客已被控制,只是刺客撒了药/粉,您先避一避,等太医来了再说。”容佑棠恢复镇定,冷静安慰。
“刺客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行刺于我?”赵泽安的声音听着后怕又委屈。
容佑棠叹息:“您别着急,庆王殿下听到消息马上会回来的。”
被摒除在整个计划之外,这滋味说实话挺难受的——不过,我确实另有图谋、心怀叵测,若庆王草率轻信于我……那他还是传说中的庆王吗?
唉~
容佑棠心中五味杂陈,坐在拔步床的踏步上,看着卫杰等人以绝对的优势生擒刺客:缴械、搜身、捆/绑结实,一气呵成。
“好大胆刺客!”领头的是罗千户,高大魁梧,容佑棠路过王府校场时见过他训练小兵,他压低声音警告:“想死个痛快留个全尸的,统统老实点儿!”
卫杰脸上被溅了半面血,但他顾不得擦一擦,全神贯注地执行任务,跟平时憨厚和气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们忠诚可靠、武艺高强,是庆王的亲信,能被委以重任,参与绝密计划。
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但容佑棠因为心中有只大鬼,所以连羡慕都只能悄悄的。
这时,内廷禁卫终于闻讯赶来,进门就一副“天塌了地陷了、老子要倒大霉了”的表情,恨不得拔刀活剐刺客!
罗千户上前迎接,双方头领交头接耳片刻,不知说的什么。只见那内廷卫长感激地重重抱拳,随即命他的人接手刺客,禁卫们重新搜身,更是细致:从头发丝到脚底板,能藏东西的部位都撬开查了一遍。
不知何时起,外面喜乐喧天的声音消失了,皇宫安静得像深夜。
暴风雨要来了。
片刻后,静和宫涌进来一群又一群人。
由于是君臣欢聚元宵,所以第一批赶到的是承天帝及其同出游的妃嫔、子女。
“小九!”赵泽雍率先冲进东厢房,他一眼看见现场有不知名的白色/粉/末,顿时眉峰一跳,暗道不好,直奔床榻,焦急呼唤:“小九?小九你怎么样?”扭头又怒吼:“太医!太医呢?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传太医!”
赵泽安忙隔着被褥解释:“哥,我没事,是容哥儿把我盖着躲避毒\粉的。”
赵泽雍余光扫视,看见容佑棠低头跪在下人堆里,安安静静的,不像同伴那般惊惶忐忑——想必他已想明白本王的计划。
“小九儿!”承天帝气喘吁吁,头戴的九旒冕珠玉缭乱碰撞,焦急想踏进厢房,却被赵泽雍及时阻止:“父皇且慢!刺客撒了药粉,目前情况未明,您请退避!来人,快随本王将九殿下挪出去。”
听见刺客用了药\粉,宫妃皇子公主第一反应当然是有毒,于是脚步就都定在了前庭,包括承天帝,纷纷焦急引颈探看。
只有七皇子和八皇子冲了进去。
“三哥,小九没事吧?刺客呢?待武爷将其捣个稀巴烂!”赵泽武气势汹汹,定睛一看,撸起袖子就跑到墙角,对着刺客抬脚便踹。
“三哥,我帮你。”八皇子却直奔拔步床,与禁卫合力揭了床褥,用被子裹着赵泽安,七手八脚抬出去,放进准备好的担架中。
众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于是折中,不远不近围了一圈。皇后哭花了妆,哀哀叫喊:“小九?皇儿?你怎么样了?答应母后一声啊!原来在坤和宫养伤好好的,怎么一挪地方就出事了呢?”
“……”赵泽安一声不吭,因为他刚才得了胞兄吩咐:躺着别说话。
承天帝一边催太医,一边焦头烂额喊:“老七,你又瞎凑什么热闹?快滚出来!老三,先撤出来,小心有毒。”
而后,庆王提溜着赵泽武,带出其余人。
容佑棠垂首,小心隐在人群中,换了个地方接着跪。
卫杰等人则同禁卫一道,简要讲述事发经过后,威风凛凛押解刺客下去□□,以待后审。
环环相扣,计划堪称□□无缝!容佑棠由衷钦佩,但也疑惑:卫大哥他们是以什么名义进宫的?看着落落大方啊。
总之,殿下早有所察,瓮中捉鳖一般等着生擒刺客。
“这到底怎么回事?”承天帝龙颜大怒:除夕前闹一场,元宵之夜又一场!今年为何如此不顺遂?
“父皇,幕后真凶实在猖狂,一而再再而三谋害皇子!如今看来,他们是不打算放过小九了!”赵泽雍脸色极难看,直言不讳指出:“小九是养在您眼皮底下的,他生性纯良,待人宽厚,又是稚童,能得罪谁?刺客是在挑衅天威——”
“行了!朕知道。”承天帝挥手打断,习惯性眺望东边:可惜,矗立数百年的祈元殿已被大火焚毁,纵使日后重修,也终非原本——那可是开国圣祖所建啊!
几个太医提着药箱,跑得飞快,尚未行跪礼,承天帝就直接下令:
“快!去给小九看伤,再赶紧验验那药粉。”
“是。”
太医们紧张忙碌起来。
不大的前庭,挤了一地的贵人,禁卫把静和宫围得水泄不通。
承天帝沉默,所有人都陪着沉默。
容佑棠只能一直跪着。屋里有地暖,不用多穿,但外面极冷,风很大。容佑棠里衣中衣外面只穿件轻便棉袍,很快冻得鼻子发僵,膝盖钻心地疼。
日日夜夜,不分季节场所,随时要跪,皇宫下人的腿脚怎能好?
容佑棠强迫自己分神:庆王殿下在想什么?下一步他肯定已有对策了吧?如果他不信任我,为什么敢把我放在九皇子身边?
容佑棠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悄悄观察妃嫔皇子公主:
二皇子搀着悲痛哭泣的皇后,母子侍立承天帝左侧,韩贵妃则紧靠皇帝右侧;其余皇子都围在太医身边,急切催促询问;三位公主被众多侍女簇拥围护,看不清楚。
究竟是谁干的?
容佑棠正冥思苦想之际,太医会诊后已得出结论,一字一句禀明:
“启禀陛下,这药粉乃是蔷薇硝,有消散、止痒之功效,宫里多用来治春癣,本无毒。”
所有人松了口气,皇后正欲接近赵泽安时,太医话音一转,又郑重补充道:
“但,九殿下身有灼伤,他目前所用的药膏与蔷薇硝药性相冲,如若沾染,将导致伤口溃烂流脓,不得愈合,进而危及性命。”
“啊呀!好生歹毒!”皇后失声惊叫,急问:“那小九没事吧?快快给他清洗干净!”
“娘娘放心。”太医忙宽慰:“九殿下及时被缎被遮盖,目前并未发现沾染,但不可大意,现要紧的是换个妥当地方彻查换药。”
承天帝终于开口:“速速带他去乾明宫,由朕亲自照管。”
“是。”
太医立即领命,赵泽雍默默接受,指挥侍卫抬起担架,护送胞弟去乾明宫——倘若连承天帝的寝殿都不安全,那皇宫真是要大乱、成国都不安全了。
“老三留下。”承天帝沉声吩咐:“李德英,你去伺候,若小九儿再出事,跟着的人都不必再来见朕了。”
“是。”大内总管适时收起弥勒佛一般的笑容,屏息敛神,严肃护着担架离去。
好端端的元宵夜,转眼就被刺客搅得彻底变味。
“父皇,外头风大,您——”皇长子关切提醒,然而承天帝却打断道:“这风算什么?朕的心,才是真真寒凉!内廷禁卫都干什么吃的?九城提督不是说京城太平无事吗?如今刺客都混进宫里、再三谋害朕的子嗣了!”
“臣失职,求陛下责罚。”禁卫总管首当其冲,下跪领罚。
“臣无能,请陛下处罚。”九城提督随即出列,暗叹流年不利。
很快的,跪了一地重臣。
“罚你们有什么用?”承天帝面容肃杀,雷霆震怒:“朕倒很想斩了你们这些失职失察的废物!可刺客谁来抓?案子谁来查?皇室安危由谁保护?”
二皇子立即上前,躬身,凛然正气道:“父皇,儿臣愿为您分忧,查案缉凶!”
皇长子紧随其后:“请父皇保重龙体,刺客委实嚣张可恶,儿臣也愿为您分忧解难!”
接下来,几个皇子一拥而上,个个义愤填膺,请缨查案。
只有赵泽雍原地不动,闭目不语。
“老三?”承天帝皱眉问:“你怎么了?”
赵泽雍摇摇头,无奈苦笑,显得十分颓废,说:“父皇,您说得对,是儿臣杀戮过重、为人刚强、做事不讲情面、不留余地,树敌太多,开年就被群臣联名上疏弹劾,他们拐着弯骂儿臣冷血残暴,滥杀朝廷命官——”
“胡说!”承天帝怒声打断,眉眼嘴角一齐下垂,更显法令纹突出,眸光冰冷,缓缓扫视人群:“且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庆王是朕钦封的西北统帅,手握大军虎符,非常之时,有权斩杀贪官污吏!谁敢说个‘不’字?又有谁敢议论?”他可是在执行朕的心意!
后宫毕竟只是后宫,帝王当然更重视朝堂。
众臣噤若寒蝉,暗中破口大骂将帝王之怒引到朝政的庆王:九殿下接连出事,分明是后宫争斗、皇子倾轧,否则谁吃饱了撑的去对付一个小皇子?
“先记着你们的人头。”承天帝伸指,依次点点跪了一地的臣子,下令:“都起来,扶稳了脑袋,去履行各自职责,全力配合查案,若再犯,提头来见!”
“谢陛下开恩!”
“臣等必牢记圣训,鞠躬尽力!”
大臣们争先恐后感激叩首。
承天帝扭头,认真审视诸皇子,沉吟许久,缓缓下令:
“即刻起,此案交由刑部的、北镇抚司特办。另,祈元殿一案中,耀儿办事不错,就由你督办。同样限期三日,到时,朕要看到满意结果!”
满意结果?而不是真相事实?
有心人都犯了嘀咕,细细揣摩圣意。
五皇子赵泽耀瞬间变成焦点,他结结实实愣住了,心说:父皇,上次破案的明明是三哥啊,儿臣刚开始就被炸伤、接着养伤,何谈办事不错?
“嗯?”承天帝威严逼视。
“……儿臣遵旨。”五皇子愁眉苦脸,根本不想接这烫手山芋。
——祈元殿一案尚未真正水落石出,今天又出了刺客!叫我督办?我会被为难死的!
然而,不管五皇子多么不情愿,承天帝做好安排后就起驾回宫了,无关人员随之离开,留下一片狼藉的案发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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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佑棠的膝盖已失去知觉,勉强支撑身体,痛苦不堪。
“三哥——”五皇子唉声叹气,束手无策。或者说,他不想动弹。
赵泽雍宽慰:“无妨,你只是督办,刑部和北镇抚司负责调查。”
“父皇居然出动北镇抚司!这案子太棘手,我真有些怕——”五皇子话音未落,忽听见刑部的人喝令:
“这些是九殿下身边伺候的人,就从他们查起,谨防内外勾结之徒。将其押送天牢,连夜审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