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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贺皇长子诞辰,理应大赦天下。受惠的囚犯不在少数,连同在诏狱中关押,已判了斩监候的廖通也得了特赦,改为流放三千里,永不起用。
人是容与查办的,现如今从死刑转为流刑,知道的说一句赶上了好时候,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免变成了皇帝对首辅一系的妥协。
前朝如是,内廷亦然。
那日坤宁宫里发生的秘闻,其实早已在暗处流转,宫闱之中向来是盛行隐秘流言、阴私蜚语的地方,虽没人敢当着容与的面说,但自会借着施礼的一瞬,于眉梢眼角露出一丝探究的兴味。
他视而不见,心里的滋味却愈发难描绘。经历了那一幕之后,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在内廷的处境。沈徽和秦太岳之间的关系,是一山不能容二虎。他不介意身先士卒,替皇帝扫清执政障碍,但卷进后宫争斗,在帝后间艰难求存,甚至被皇后误会和皇帝有什么牵扯,是他完全没兴趣做的事。
厌烦的情绪一旦产生,就好比滚雪球,越积累越膨胀。人始终得为自己考量,思来想去的结果,应该是时候再度离开宫廷,去外头广阔天地闯荡了。
只是皇帝暂时没有表示,他只能在暗地里寻找机会。沈徽待他一如往昔,对于皇后的怨怼,他自然不必和容与做任何解释,却也没有丝毫迁怒的意思——作为一个皇帝,沈徽也算是拎得清,有情有义了。
戏还要演下去,沈徽和秦若臻都是收放自如的人,转眼已在坤宁宫逗弄新生儿,一副其乐融融。
容与去送礼部为皇子拟名的题本时,秦若臻正在榻中盘坐,沈徽则在榻边靠着,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笑谈。
秦若臻语调温柔轻缓,说起小皇子吃饱之后,脸上会露出满足的笑容,沈徽听了,眉梢也漫上一层喜色。
秋日暖阳毫不吝啬的洒进来,所照之处皆被笼上一层淡金色。殿中轻声笑语,一室温情,令人恍惚间生出岁月安稳,琴瑟和谐的恬静之感。
容与将礼部奏议奉上,便欲告退,耳畔充溢着的,是他们二人翻看题本,讨论名字的轻笑声。
“厂臣学问好,也来看看哪个名字寓意更好些。”出乎意料的,秦若臻出声叫住他,语气温和,不带一丝冷漠。
容与回身,微笑领命,接过奏议,快速扫了一遍,沈氏皇族这一辈皇子从宝字。礼部所拟,也不过宁、宪、宙、宗等几个。
“臣以为宪字不错。说文中所解宪,谓之敏也。诗经中有天之方难,天然宪宪的诗句,寓之欣悦。殿下聪慧而承万民之悦,当是社稷之福,天下之幸。”
秦若臻颔首笑道,“厂臣倒和本宫想到一处了。我才刚也说这个宪字好。怎么样,这会儿皇上可没有意见了吧?”
“罢了,既然你们都说这个好,”沈徽微笑首肯,“那就这么定下吧。”
秦若臻一笑,似随口问,“乳母张氏前日放出宫去了,究竟为的什么,厂臣可知道缘由?”
说起这个,原是前些日子沈徽提了一句,那秦家找的乳母生得有几分刻薄,他看着不似纯善之人。容与心里明白,他也不过是找借口,到底还是不愿让秦家过多染指小皇子。可既有这话,少不得就得想法子替他分忧,寻个堂而皇之的由头把人打发出去。
容与掖手回道,“说来不巧,因殿下早产,生辰和钦天监早前推算的都不符,重新演算过后,张氏的命格倒和殿下有些不合。臣不敢冒冲犯殿下之不韪,只得将张氏放出宫去。”
秦如臻默然听着,没说什么。沈徽笑了一下,“朕想起来过几日的中秋家宴,就摆在乾清宫吧,朕也懒得折腾了,一切从简。你再把交泰殿一并收拾出来,请皇后搬过去,这样离朕和宪哥儿都近便些。”
秦若臻听了果然高兴,那交泰殿的位置在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内中又与乾清宫相连。如此安排,自然是更为方便帝后亲近。她欣喜之余,也就无心再追究乳母张氏的去留。
容与应了是,牵唇淡淡一笑。合着那巴掌让他出手去打,过后人家再负责递甜枣,原来为主分忧就是这么个意思。
回到居所,先将沈徽交办的事吩咐下去,见林升正兴高采烈,捧了一件婴儿的小衣服在看。
“大人您瞧,这就是百家衣呀。花花绿绿的真好玩。”他展开衣服,一面数着上头用了多少零碎的布头,一面问,“穿上这个,真能百病不侵么?”
“也许能吧,民间有说法,百家衣取百家之福,是给新生儿讨一个吉利,为的是孩子能少些病灾,健康长大。”容与见他满脸的新鲜雀跃,因笑问他,“为早前皇上说过,宫里的孩子难养活,所以才叫你去寻百家布来做衣服,那会儿皇后还没近产期,你办事倒快。可有真的去外头百姓家讨布料?不是哄我?”
林升瞪圆了眼睛,笃定的点头,“那哪儿能呀?我可是叫上了咱们监的十好几个小奉御一块去讨回来的,您就放心吧。这衣裳啊,我已经让司衣局清理的干干净净。您随时都可以拿去给小殿下穿。”
容与笑着多谢他,“这是你找司衣局谁做的?”
“是一个典衣,叫樊依。可是手巧的很,我先时问遍了她们的人,都说司衣局数她针线功夫最好,后来才知道她母亲原是苏州的绣娘,这便是家学渊源了。她今年才刚十五,生的也颇有江南碧玉味道。”他拿起那件百家衣递到容与面前,让他细看,“您瞧这针脚多细致,这么个巧人儿,只做典衣倒可惜了呢。”
这一番滔滔不绝的夸赞,让容与留了心,林升从不在意服饰,更遑论女红做工,如今竟夸起人针线好,容与随意低头看了一眼,刚好见他脚上穿着簇新的角靴,心下明白,不由莞尔,“这位樊姑娘做了双新鞋给你,你就将人夸成这样。阿升果然是个惜物承情之人。”
林升也低头看脚下,再抬首,忽然脸一红,很是不好意思的扭过身,喃喃自语,“她左不过闲着没事,看我靴子旧了才做一双给我。什么承情不承情的,赶明儿我去外头,给她买两件首饰,还她也就是了。”
“那你可要留心选好的,要配的上她江南碧玉般的风姿才行。”容与看他红脸,越发觉得有趣,索性调侃起来。
林升没吭气,憋了半晌,丢下一句,“大人如今学坏了,惯会逗弄我,说些有的没的。”说完,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看着他搁在床上的百家衣,回想刚才他说话的语气样子,容与忽然意识到,林升过了年也该十六了,已经长大成人。若在寻常人家,这时候便该议亲了。只可惜他做了内侍,今生注定再难和女人有瓜葛。
然而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内侍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情感所需,对于这桩事,他尚且不能控制自己,既已无能为力,又有什么立场去劝慰旁人。
天授二年的冬天,在一片安宁平静中过去。新年之后,宫中最重要的庆典就要属上元节。
上元宴摆在太极殿内,皇室、勋戚、内命妇悉数到场。早在上元前,内务府便在太极殿丹陛上安放了七层牌坊灯,佳节当晚,由近侍上灯,钟鼓司奏乐赞灯,内宫监又准备奇花、火炮、巧线、盒子、烟火、火人、火马之类的鞭炮,以供燃放赏玩。
一时烟火表演完,在席众人又恭贺帝后新禧。晋王是皇帝祖父的胞弟,身为长辈,很是关心帝祚绵延之喜,“万岁爷怎么不将小殿下请出来,让大家伙看看,这大年下的,也让我们沾沾喜气。”
众人跟着随声附和,沈徽令内侍暂停稍显吵闹的杂技表演,命人去东暖阁将小殿下请来。沈宪已满百日,在乳母的精心喂养下,脸庞变得饱满白皙,粉琢玉砌的,蹙着小眉头样子十分讨喜。
“小殿下真是玉雪可人,一望而知是睿智福气的长相。”齐王妃端详半日,满面堆笑的夸道。
齐王横了她一眼,“净说些废话,小殿下是万岁爷的长子,那自然是有福气的,全天下的福气尽在他一人身上都使得。要我说啊,岂止是福相,分明是至贵之相!”
齐国长公主也在场,颌首笑道,“至贵?那不就是储君之相么?这倒是合宜的很。”
才说完,已有晋王世子接口,“正是呢,小殿下是中宫元子,又是皇长子,论嫡论长皆是储君不二人选。”
“这会子说这些,尚早了点吧。”另有贵妇闲闲笑道,“皇上春秋正盛,小殿下仅是长子,日后陛下绵延帝祚,再多生几位或贤德,或聪慧的殿下,届时储君的人选怕是要挑花了眼呢。”
这话乍听上去像是恭维,实则暗藏了几分恶意,帝王家最忌讳为夺储位骨肉阋墙,若真如她所言,恐怕届时,就该是皇帝痛心疾首了。
容与循声望过去,见说话的正是瑞王妃,瑞王是先帝的堂兄,当年曾有传言,先帝的父亲英宗年过三十无子,本想从宗室中过继一个来男孩来承接大统,初时选定的便是瑞王。后来琳妃诞育升平帝,皇位有了继承人,英宗才适时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可叹瑞王仅差一步之遥,就能登顶至尊之位,心里自是不甘,如今瑞王妃说出这样语带讥讽的话来,也就不算出奇。
晋王听出她弦外之言,朗声笑道,“瑞王妃也知道小殿下是长子,既为长,便是储君。何用和其余人等再相较?除非为长者不贤且身不正,就好像眼下在西安府的秦王那般,那时才会择贤而立。幸而皇上天纵圣智,励意图治,这才有如今咱们大胤四海清平的盛景啊。”
都说到了这份上,众人少不得起身,举杯恭祝皇帝万岁。坐定后,才听瑞王妃轻笑一声,“既这么着,叔王怎么不劝皇上早立太子,为咱们小殿下正名分呐。”
大殿之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气氛稍显尴尬,不少人已对瑞王妃投去不满的注目,只是碍于她宗室身份,到底不好与她起争执。
最终打破僵局的却是秦太岳,他从容摆首笑道,“昔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国朝太宗皇帝亦未预立皇太子。汉唐以来,太子幼冲而立,易使其滋长贪婪骄纵之气,且随太子年长,其左右群小结党营私,鲜有能无事者。诚如晋王殿下所言,若太子长成而不贤,即使立之,又岂能保将来不生变?依老臣说,不若皇上悉心栽培小殿下,使其周围皆环伺忠义良臣,再徐徐观望,若那时小殿下果真堪为贤明之主,再行册立,亦不晚矣。”
沈徽和颜笑赞,“阁老通今博古,这一番话,说的朕心甚慰。朕定会好好培养宪儿,为他寻觅似阁老这般,行谊刚方的股肱之臣。”
一场风波顺势化解,众人忙又附和称道。此时已有内宫监的内侍在殿前空地上铺设锦毯,接下来该由宫中女官们在毯上表演蹴鞠。说是踢球,其实不过是表演,宫女们统一穿着裙装,五颜六色花枝招展,跑起来时宛若一簇彩云,在那锦毯上飘来飞去,直看得人一阵眼花缭乱。
容与侍立在御座旁,清楚的感觉出身边这位宴席主人过于沉静,值此佳节盛宴,好像也并没有让他感受到多少喜庆欢乐。
待到阖宫庆典结束,侍奉帝后登上御辇,同回交泰殿。容与也算是当完了这一日的差,回到房里,见林升已备好宵夜,耳听着宫墙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根本全无困意,只好随意抄了本东坡乐府闲看。
在一阵阵的烟花喧闹里,恍惚听见廊下有人在叩门,想来是林升又拿了什么点心给他送来。
起身去开门,却看到檐下赫然站着,身披大红羽纱面鹤氅的皇帝沈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