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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王允文和蔡震告退离去,秦太岳才面带忧色,上前拱手,“这些人不省心,惹得皇上不快,是老臣失察之过。”言罢,又忙忙地躬身请罪。
“舅舅请起,你不知个中情由,何错之有。”沈徽于无外人时,依旧只唤秦太岳为舅舅,倒是颇为亲昵,“舅舅还有什么事要回么?”
秦太岳颌首,“眼下两淮,长芦,河东转运盐使俱已就位,只两浙还有缺额,臣与内阁同僚商议,向皇上举荐一人,南京户部侍郎左淳,不知您意下如何?”
沈徽抿了一口茶,并未说话。秦太岳顺势看了一眼容与,接着道,“左淳是升平二十年的庶吉士,在南京户部已任职七年,按律也该调任了。此人熟悉两浙的民生民情,臣以为,是个合适的人选。”
沈徽点点头,“朕记得他曾对先帝谏言,应立皇长子为储君。舅舅当日以先帝春秋正盛,臣子不该妄议立嗣为由,把他贬去了南京,怎么这会儿,又想起他来了?”
秦太岳知他有此一问,遂笑道,“所谓时过境迁,臣觉得他也知道教训了,何况那时节他不过是头脑发热,本心也还是忠君,且并未和秦王相交。既算不上秦王一党,不如给他个机会。皇上适时的,也该安抚臣僚,不能让他们觉得从前未表态拥立者,从今往后就都得不到重用。如此一来,朝廷会流失人才,皇上也得不偿失。”
沈徽长长地唔了一声,若有所思蹙起了眉。秦太岳见他半日不发话,便试探着问,“皇上如何考虑,可否告知老臣?”
沈徽清了下嗓子,刚要开口,忽见吴宝慌慌张张跑进来,哈腰道,“皇上,撷芳殿来人说,慧妃娘娘早起吐得厉害,太医请了脉,说是偶感风寒。娘娘这会子却又闹着不肯服药,只说怕药性冲撞小殿下……撷芳殿的人实在没办法,在外头跪求皇上去瞧一眼娘娘。”
容与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秦太岳的脸,端的是满眼不屑。半晌听沈徽不耐道,“朕又不是大夫,叫撷芳殿的人滚回去好好伺候主子,出一点纰漏,朕为她们是问。”
“皇上,”吴宝欲言又止,觑一眼秦太岳,才又小心翼翼说,“皇后娘娘听闻,已赶去了撷芳殿,其实皇后娘娘早起也有不适,您看……”
“胡闹!一个偏妃罢了,何用劳动中宫,她也当得起!”沈徽斥了一通,又无奈一叹,“让阁老看笑了,朕的这点子家事,怕是要让国事先退后了。旁的尤可,中宫此刻不宜奔波思虑,朕放心不下,还是该去看看梓潼的。”
秦太岳唯唯点头,打量沈徽脸上的关切不像是装的,那句梓潼也颇有几分情真意切,忙欠身道,“事关皇嗣,岂有小事,老臣不便打搅皇上,这就先告退了。”顿了一下,神情间已带了些恳切,“请皇上代为转告,老臣向皇后娘娘问安,望娘娘保重凤体,万不可大意行事。”
沈徽颔首,“舅舅所言甚是,朕记下了。”又回首叫容与,“替朕送送阁老。”
容与领命,将人送至殿前,一路之上两人并未多言。直到出了乾清宫,秦太岳方顿住步子,半笑不笑的冲他说,“不劳厂臣相送了,且回去侍奉皇上要紧。今日一事,到底是检验出皇上对厂臣信任有加,绝非一般人可比,厂臣前途未可限量,真是可喜可贺啊。”
容与应以淡笑,冲他拱了拱手,“承大人吉言。”
回了暖阁,却见沈徽还在伏案,大半天过去,也没有起驾撷芳殿的意思。容与本就觉着蹊跷,这头正说盐运使人选,那厢吴宝就进来打岔,不由探问,“皇上不去看看慧妃娘娘?”
沈徽抬眼,懒懒道,“朕说过不是大夫,治不好这些女人的心病。”看着他,忽作斜斜一笑,眼里满是戏谑,“不过后宫这些人还是有用,适时地抬出来,能让朕免于听秦太岳聒噪。”
说完露出得意一笑,“他今儿非要让朕做个决定,朕偏不答应,可惜没想到什么好说辞,也就只好先拖着了。”
看来当真是为搪塞,瞧着那飞扬的眉眼,容与也笑了,“皇上拿娘娘们做挡箭牌,也不过只能挡得一时,事儿早晚要解决,您还得想个合适的理由才好拒绝。”
沈徽歪头思量,面带戏谑,“左淳在南京赋闲,朕抓不着他什么把柄。那就只好对秦太岳说,其人八字和朕不合。你看他刚一提左淳,朕的爱妃立时就不舒坦。可见左淳不是和朕相冲,就是和朕的皇子相冲!”
这理由听得人啼笑皆非,不过得承认,在皇权大过天的年代,这办法虽狭促,却未必没效用。只是届时秦太岳的脸,恐怕要黑得一塌糊涂了。
他兀自沉思,全没留意沈徽正盯着他看。多久没见过他嘴角衔笑的模样了,那么润致澹然,就这样看着,仿佛能让人联想起一些,关于岁月静好的画面。
可沈徽犹记得,方才他曾有过紧张,于眨眼间脸色倏地白下来,浑身僵硬站在他身畔,那份压抑的不安,他能清楚的感受到。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信任他,觉得随时随地可被牺牲,就像多年前一样,没有希冀,不做挣扎,更不会开口求他施以援手。
真教人气闷,作为臣子连主君都不肯相信,他知道自己天性凉薄,可难道没有例外?他也是人,也向往一份可信赖的情感。可惜在父母兄弟,甚至妻子那里,他都找不到,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一个近身内侍身上寻找?
一旦这么想,倒觉得对这个人很不公平。至少他更愿意把他当臣僚,而不是一个家奴。那么就说君臣之义,也该是以互相信任作基础。
他不甘心,总想着能听到点子真心话,“这会儿松快了?才刚剑拔弩张的,现下想想,就没点子后怕?秦太岳如今算是对上你了。”
容与怔了怔,这是提醒他该谢恩?那么跪下叩首?含泪多谢皇上出言相救?抿唇思量片刻,也不过长揖下去,发自肺腑的说了句,“臣感激皇上信赖。”
真是不会奉承,也不知在外头那点子伶俐都跑到哪儿去了,沈徽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是朕提拔的,朕自然保你。这阵子在外头少出些凤头,后宫里自己多留心,皇后若要找你麻烦,你自己谨慎些,实在棘手,可以来告诉朕。”
这又是给他吃定心丸!?其实容与心里承情,想想刚才有一瞬,他对沈徽曾起过疑心,不觉也有些汗颜。听他这么说,心里暖了一暖,顺着他的话,忙又含笑点头称是。
犹是左淳的事,暂告一段落。宫里头也消停下来,慧妃比之从前安分守己得多,皇后依然养尊处优,不过借着关怀嫔御的名头,时不时挤兑下恃宠生娇,反遭嫌弃的慧妃,自得其乐罢了。
沈徽每隔一日会去陪秦若臻用午饭,之后便在寝殿小憩一会子,因着他在,容与不得不往坤宁宫迎驾,顺带把上午积攒下的陈条,一一说给他听。
这日正在耳房里候着,一个小内侍进来奉茶,端上来时头垂得极低,动作又缓慢,放在几案上手指一抖,几滴热茶溅落到外头。虽没烫着容与,却惹得林升出言呵斥,“你慌什么,伺候的规矩都不懂么?”
那小内侍吓得一激灵,双膝一软,伏在地上连连叩首,“小人知错了,请厂公息怒……不不,请厂公责罚。”
听声音都在发颤,容与不知道自己竟能把人唬成这样,只温声叫他起来,“不碍的,往后留心些就是了。在皇后娘娘跟前,万事都要谨慎。”见他仍垂着头,连眉目都看不清,也就不欲多说,挥手将人打发了下去。
小内侍呵腰退出去,他走得极慢,行动还有些一瘸一拐。容与待要询问,转念想想毕竟是在坤宁宫,也不大方便多管闲事。
谁知片刻之后,外头蓦地响起连声怒斥,跟着便有劈劈啪啪的声音,极清脆也极响亮。
容与示意林升出去瞧瞧,林升掀帘子,正看见方才那小内侍跪在廊下掌嘴,面前站着坤宁宫总管徐英。他一面乜眼看着,一面冷声道,“咱家这也是为你好,回头脸肿了,有日子不得上前头伺候,也少惹娘娘生气,你这条小命儿,兴许还能多保住几日。且长些记性,再要出错,可就不是一顿皮巴掌这么简单的了。”
林升听着话里有话,赶上去笑道,“徐总管辛苦,这小子才刚给厂公倒茶,就是一副笨嘴拙舌,瞧着没个机灵样儿,这会子还得让总管费心调/教,倒是娘娘这里,怎么净安排了些不懂事的人。”
徐英见他出来,知他素日在容与跟前最是得用,便也陪着笑脸说,“你不知道,如今内务府愈发不经心了,打发上我们这儿的竟没几个出挑的。这小子,娘娘素日就不待见。倒是也没少吃苦头,我罚他,其实也是为他好罢了。”
俩人说话间,那小内侍仍是不敢停手,一巴掌接一巴掌,往自己脸上招呼,林升余光瞧见,那白嫩的面颊已然肿成两坨赤红。
林升心里涌上一阵不忍,打从他习成规矩,预备分去当值就被容与挑中。其后没受一点罪不说,还在宫里宫外混得极有体面。品级不算高,可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连那些掌事太监也肯对他陪笑脸,是以这么多年下来,早就忘记做小内侍原是会被人磋磨,要咬着牙苦苦忍耐的。
徐英在一旁,看出他满脸不自在,因瞧着那内侍打得差不多,扬手一止,又冷冷地教训了两句,方才吩咐他下去。
小内侍磕了头站起身,他腿脚本就不大利索,这几下动作做得是晃晃悠悠。人又瘦得可怜,一味躬着身子,看上去更显得畏畏缩缩。
林升见他有些不良与行,心下一动,“徐总管,我瞧着他像是刚受过杖责,所以走路还不利索?”
徐英点了点头,“可是呢,要说这孩子,原是这一批里头手脚最勤快的,又不爱贫嘴鸹舌,生得模样也好,这才调到坤宁宫伺候。谁知却是个背运的,偏就入不了娘娘的眼。有一回做错点事儿,被拿住狠罚了一回。自那以后,更是见他就要挑错,竟是越看越不顺眼了。”
摇头微微一叹,又接着道,“如今是被罚得更加不爱说话,动辄就一副吓破了胆子的模样。你看他行动还有困难,那是前儿才挨了打,让娘娘当众责了三十板子,就在外头院子里行杖,让品级低的都瞧着,说是为敲山震虎,还不是弄得他更加没脸。”
这话林升一听就懂,只为内侍挨板子自有规矩,必是要褪了裤子打,是为外头廷杖大臣都要去衣,责打奴才哪里还用留体面。
说不上是恻隐还是物伤其类,林升轻叹,“才挨完打,何不叫他歇歇呢?”
徐英摇头,“哪里敢啊,娘娘不发话,依旧得上来伺候。我瞧他是真可怜,三天两头挨罚,十天前才被娘娘赏了二十杖,自去慎刑司领的。现如今那帮家伙手黑,不使够了银子便是狠打,二十板子就能让人起不来床。”停住话,他禁不住沉沉一叹,“且再熬阵子吧,等娘娘诞育了殿下,心情一好,寻个由头打发了他也就是了。要说做奴才的,不都是这个命,主子叫声打,那就得咬牙捱着,哪个敢不恭敬叩首大声谢恩。”
林升听着难过,不免也庆幸自己能遇见个好主子。可宫里那么多内侍宫女,熬不出头的不知凡几,难免要挨打受骂。相比他们,自己的日子,简直过得太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