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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小皇帝坐立不安, 少顷终于忍不住招来侍从:“赵中官何在?”
侍从莫名其妙:“大家忘了,他不是去单府上赐宴了么?”
“朕知道!他回来没有?”
“整个下午都不见人,应该还没有罢。大家有何吩咐?”
小皇帝心烦意乱却又无奈, 自己琢磨了良久,只得道:“你悄悄去单府门前看看有什么动静, 切忌惊动了人,回来直接跟朕回报。”
侍从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应声去了。
然而此时紫宸殿外围, 轮值侍卫已接到上级调令,被一队北衙禁卫所替代了。
宫廷侍卫自长安城破那日被南军一通猛杀之后,现在人员严重不足, 各要处均被北衙所领。那侍从奉皇帝口谕匆匆出宫, 还没出紫宸殿的门,便被禁军士兵抓起来拖了下去。
小皇帝左等右等不来人, 忧虑、恐惧、惊疑、后悔等情绪交杂冲撞, 许久后终于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冲出寝殿喝道:“来人,来人!”
“圣上,”吴霆转身恭敬道。
“你是……”小皇帝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只觉说不出的眼熟。但看对方一身侍卫服饰腰牌, 似乎跟宫中每日来回的侍卫也没什么两样,思量半晌道:“朕要去御花园走走。”
吴霆毫不犹豫,从善如流, 以眼神示意已换了装的北衙手下跟上,护卫着小皇帝向御花园去了。
与此同时,年仅十三的冀王李旦跪在王府正堂前,茫然道:“天后病危,皇兄宣我进宫陪伴?”
宫人手中的却实实在在是张明黄圣旨,御印位置赫然是皇帝的私章,闻言肃容道:“是,陛下已在清宁宫等着冀王殿下您了,请速速随小人来吧。”
李旦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皇兄下手弑母了,叫我去送最后一程?但思来想去又实在无法想象他刚登基势单力孤的皇兄有那种能耐,只得回去换了正式的大衣裳,随宫人匆匆出府,只见门口已停了一架戒备森严的宫车,赶车的正是马鑫。
若是李旦再多思量片刻,也许就能发现端倪。
他皇兄即位后几乎毫无兵权,对北衙、屯营、羽林军都多有戒备,若是天后真的病危,怎能令北衙谢云的心腹来接他入宫?
但李旦毕竟年幼,被宫人一叠声催着,昏头涨脑便上了车,一路经过宫门,驶向清宁宫,只觉经过了重重盘查,待下车时已站在了清宁宫偏殿门口。
马鑫亲自带着数名精锐心腹,“护送”着李旦推开殿门,武后从书架前转过身,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小儿子。
“天、天后?”李旦结结巴巴道:“您不是……”
扑通几声闷响,却是马鑫带人在他身后跪了下去,齐声道:“参见新帝!”
李旦登时被吓傻了,摇摇晃晃走开几步,膝盖一软便摔了下去:“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庞大的京城犹如深水,表面尚维持着最后一丝风平浪静,暗流却已开始不动声色地,险恶地涌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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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那张名单上的,此刻正置身于自家府邸中的官员们,都陆续收到了武后的字条或口讯,纷纷向大明宫聚集。
禁军扼守住了玄武门,左右屯卫则转移到丹凤门。大批人马隐藏在夹城内,按单超的计划,他们将沿着南北中轴线一路占据含元殿、宣政殿及蓬莱殿,以至将整座巨大的东内牢牢控制在掌中。
酉时,宫门落钥。
钟声骤然响起,浑厚的撞击一声声响彻天空。
“杀——”
“杀——!”
巨大宫门缓缓关闭的前一刻,两支军队同时从宫城的南北两端涌出,嘶吼着向皇宫杀去!
“什么?”太液池边,李显惊愕地抬起头来:“何人在敲朝钟?外面是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大地震动如千军万马疾驰而过,喊杀和惨叫同时从远处宫墙外传了进来。原本就残存无几的侍卫军根本组织不起任何像样的抵抗,便在北衙精锐和左右屯卫的夹击中溃不成军,甫一照面便化作了铁蹄下的血肉。
李显简直无法相信,僵硬地摇头道:“兵变?!”
他身后数步远,吴霆及手下袖手而立。
“回、回紫宸殿!”李显惊慌失措地转身奔来:“快护驾,闭锁宫门,传韦爱卿!快!”
所有人静静注视着小皇帝,没有人发声也没有人动,仿佛数十丈外的惨烈厮杀只是一场荒谬的梦境。李显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疾喘道:“你们……你们反了,你们大胆……”
“陛下,”吴霆温言道,“朝钟响了,您现在该去上朝。”
李显却根本不能接受这猝不及防的垮台:“胡说八道!侍卫何在?韦卿何在?!我是先帝遗诏立下的太子,你们——”
“朝钟响了,”吴霆几乎有些怜悯地望着皇帝,向自己的手下缓缓一挥手:“来,请陛下上朝。”
李显掉头就跑,然而没跑两步,就被禁卫一拥而上,直接架了起来!
“放开朕!你们想干什么!”李显拼命挣扎:“行刺天子株连九族,你们自寻死路!你们一个个,单超、谢云、天后……”
呼喊声渐渐远去,隔着一道朱红翠瓦的厚重宫墙,警钟回荡在宫城的每个角落,一场飓风般的兵变席卷了整座东内禁苑。
喊杀声从窗棂外传进昏暗的室内,竹榻上,全身被冷汗浸透的谢云缓缓张开眼睛,瞳孔仿佛被水洗过一样湿润。
“……什么时辰了?”
单超坐在榻边,把他上半身都圈在自己坚实有力的臂膀中,低沉道:“酉时了。”
“外面的声音……是……”
“宫变。”
谢云闭上眼,半晌才再次勉力睁开,小声问:“我要死了吗?”
单超笑了起来,把脸埋在他颈侧深吸了口气:“不,师父。我会让你好好活下去,安享尊荣、权位彪炳,再也不会担惊受怕,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这些年来所有的艰难困苦都永远过去了。”
“你教了个不成器的徒弟。等了这么多年,徒弟终于能回来养你了。”
谢云的神志还有些恍惚,挣扎着抬起手,被单超紧握在掌心,亲吻他手腕上冰凉微弱的血脉。
兵戈交激的厮杀声渐渐向南远去,消失在了含元殿方向。谢云怔忪地望着单超,又勉强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英挺的脸:
“……你哭了……”
“嗯。”单超含着泪微笑起来:“高兴的。”
门被敲了两下,心腹副将在门外低声道:“将军,羽林军成功围住含元殿了。文武朝臣已经从丹凤门入宫,马鑫等北衙部将正护送天后和冀王上朝,吴霆那边也传信说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单超视线须臾不离谢云,只回了个“嗯”字。
“去吧,”谢云嘶哑道,按着单超后脑令他俯下身,专注地接了个吻。
唇舌舔舐气息纠缠,恢弘百里的大明宫化作了泛黄的背景,无数时光在那瞬间灰飞烟灭。
单超终于站起身,英俊的眉目一眨不眨注视谢云,倒退着出了门。
日后在史书上流传千年、彻底扭转了大唐历史的一天,终于降临到了长安城硝烟弥漫的天穹下。
含元殿前金钟敲响,苍劲雄浑,久久不息。文武百官列队上朝,忐忑者有之,激愤者有之,心虚复杂与翘首期待者皆有之……中书省几位宰相列在朝堂最前,带领身后群臣,向高高在上的龙椅跪地叩拜下去。
——那金椅上并排坐着的,赫然是神情威严的天后,和面色苍白的李旦。
李旦下手又设一案,单超仗剑坐在案后,面前端端正正奉着血玉虎符,冷漠注视着殿下群臣,随即向镇守在龙椅后的马鑫使了个眼色。
马鑫会意,向下吩咐了几句。少顷只见两道身影进了含元殿,其中一人披头散发、跌跌撞撞,正是狼狈不堪的李显!
“陛下!”朝臣中有白发苍苍的御史连滚带爬扑出来:“你们这些逆臣,竟敢如此对待陛下,陛下啊——!”
砰地一声重响,御史还未触碰到李显的衣角,便被吴霆当胸踹了出去:“来人!拉下去!”
禁卫慨然应声,上去把御史连拖带拽拉出大殿,嚎啕大哭声迅速消失在了广场上。
原本在文武百官中蠢蠢欲动者登时瑟缩,甚至有人已跨出的脚步又悄悄收了回去。李显仓惶四顾,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偏门中几名侍卫又推进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赫然正是他要寻找的韦玄贞!
“陛下!您怎么了陛下?!”韦玄贞不断挣扎扭动,又大吼:“陛下乃是先帝遗诏所立之太子,灵前即位名正言顺!先帝尸骨未寒,你们这是想要造反吗?!”
天后尚未开口,单超懒洋洋道:“掌嘴。”
韦玄贞一颤,早已有侍卫上前,劈头盖脸便是几巴掌打下去,当即把他打得翻倒在地!
“你们……先帝……遗诏……”
李旦不忍再看,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天后冷冷道:“宣旨吧。”
众位宰相你看我,我看你,显然都不太想当这出头的椽子。短短片刻后终于有一人手捧明黄圣旨出列,乃是同凤阁鸾台三品、左肃政大夫骞味道,哗啦一声将纸轴摊开,正对着难以置信的李显,朗声道:“奉天后懿旨!”
“周王李显无才无德、不堪重任,难以胜任天下之主;今废李显皇帝为庐陵王,流放韦氏一族于岭南,奉先帝与天后之嫡子冀王李旦为帝,钦此!”
群臣纷纷动容,有人高呼“不能!”“为何?!”但更多的人跪了下去,面对着金銮椅,深深叩下了他们紫金玉冠的头颅,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知道那呼喊并非对着全身颤若颠筛的李旦,而是自麟德年间至今,代先帝掌权已逾十年的天后。
吴霆上前一把夺下了李显头上的冠冕,挣扎中李显腿脚一软摔跪在地,不甘心地膝行数步:“不,我才是遗诏所立的皇帝!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废朕?!”
天后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到了冷酷的程度:“——你要把这天下都让给韦玄贞,还说自己何罪之有?!”
李显骤然语塞。
单超的声音轻而易举便压过了殿内的喧杂声响:“先帝驾崩当晚,只有你一人守在病榻前,你前脚带着册封太子的诏书从紫宸殿出来,后脚宫中就敲响了龙驭宾天的丧钟。如今想来,焉知不是你窥见先帝有意立幼子,先下手为强做了丧尽天良之事?”
“我没有!”李显怒吼:“血口喷人!”
单超面沉如水,抬手略微一摆:“带下去。”
“我没有!”李显声嘶力竭的挣扎渐渐远去:“我不做那庐陵王……”
单超长长出了口气,俯视脚下争相朝拜的众臣。
如果他的视线再往远处望去,便能看见含元殿外刀兵森森,那都是他从扬州不远千里杀进京城的人马;如今这支铁骑再一次占领了万国来朝的大明宫。
他虽然还不是皇帝,实际上却已经带兵摄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单超转回头瞥向金銮椅,迎向天后若有所思的注视。这一瞬间母子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天后似乎笑了一下,尽管短暂的笑容中隐藏了极度复杂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慨。
“——怀化大将军、平王单超。”
天后站起身,上前一步,面对含元殿外广阔天空和万里疆土:
“战功赫赫,德才兼备,为国之倚仗。现封长安、洛阳两地太守,加尊摄政王,钦此——!”
天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穿过硝烟未尽的大明宫,飘向中原大地,呼啸在那遥远的、广袤的北疆。
毛毡在土屋上啪啪作响,风沙覆盖院墙,吹着尖利的哨音越过窗洞,小屋渐渐在天地间化作一个微渺的黑点。
含元殿前九十九层白玉宫阶,单超一层层拾级而下,一道衣袂翻飞的身影正背对着他,鬓发向后响起,面向天际无边的夕阳。
单超停住脚步,微笑道:“请问……”
那身影动了动,微侧过脸。
“在下单超,年少时曾初遇阁下,恍惚面善如前生见过一般。”
“相遇即是有缘,不知阁下可愿赏光,与我牵手一叙?”
谢云终于转过身,悠然道:“相遇即是有缘?”
“是。”
“良缘孽缘?”
单超走下最后一级宫阶,牵起谢云的手,贴在了自己一下下有力搏动的心脏前:
“甫一初见,便生心魔,孽缘就此生生不息。如今执念难了,刻骨铭心,唯请赐我余生光阴,与尔夙缔永世孽缘……”
含元殿前广场上,单超对着谢云,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谢云沉默许久,才将单超的衣袖挽起,从他结实的手腕上解下了那条陈旧丝带。单超的头发已不像多年前刚出慈恩寺时那般短,如今也留长束起,几缕头发从紫玉冠下散落了出来。
谢云俯身为他理好头发,动作极其仔细,又用发带系好,束在紫玉冠下,才直起身微笑起来:
“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魍窦傲际薄
……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嗣圣元年,唐中宗李显被废为庐陵王,与韦氏一族流放岭南;冀王李旦即位,居于别宫,凡事皆听天后武氏及摄政王单超裁决,改年号垂拱。
次年,唐发兵安东,征平高丽,纳降新罗。
垂拱三年征讨契丹,摄政王亲自挂帅,剿灭贼首并推进突厥,漠北始平。
战功传回长安,皇帝李旦亲自公开了摄政王的身世,口称其为长兄,并令其改姓认祖归宗。
载初二年,天后称帝,改唐为周,立长子李超为皇嗣,重用狄仁杰等名臣。
转年下人进献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入侍,武皇因爱其姿容而极其放纵,致使邵王李重润及永泰郡主等人谗言被杀;张氏兄弟又建立控鹤府,气焰权势滔天,李唐宗室人人自危;
神龙元年,摄政王带兵入宫,御前亲手斩杀张氏兄弟二人,武皇禅位。
摄政王就此登基称帝,后世号兴宗。
单超一生未曾封后,亦无子孙,唯与北衙禁军统领谢云过从甚密。中年时过继李旦第三子李隆基,封临淄王,后正式册封皇嗣。
延和元年,临淄王李隆基于长安即位,号玄宗,后世亦称唐明皇,开启了开元三十年盛世之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