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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昏黄的净房内,一道健硕的身影懒洋洋地靠在浴桶中,微闭着眸子享受温水的爱抚。
他细腻的肌肤,纤长的睫羽,精致的手指……令他看起来像一座完美的玉雕。
待到水温渐渐褪去,他起身,修长的腿带着晶莹的水珠,走下地。
随手拿起毛巾系在精壮的腰间,他走向叠放着衣服的小桌子。
定睛一看,有些茫然。
再一看,皱起了眉头。
他的亵裤呢?
……
却说七宝得了廖子承的吩咐后,便立刻去往了卢高的院子。卢高此时正和陈娇打得火热,突然有丫鬟禀报说七宝有要事传达,二人都是窝了一肚子火!
大过年的,又深更半夜了,让不让人休息的?
陈娇欲求不满地抱住卢高的腰身,嗔道:“就说睡了,让七宝明儿再来吧。”
“这不行。万一是提督大人有急事找我呢?我得看看。”卢高哄了哄妻子。
陈娇翻了个白眼,扯过被子盖好。
卢高下床,自己穿了衣裳,又罩了件披风,在院子门口见到了七宝。
“是不是提督大人有什么差遣?”他和颜悦色地问。
七宝等了老半天才等到卢高,约莫也猜到自个儿打搅人家夫妻的雅兴了,不免有些难为情:“哎哟,是我鲁莽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明儿再来也一样的。”
那你就明儿再来呀!卢高气闷,挤出一抹笑容:“公事为重,你说。”
七宝就说道:“哦,是这样的,提督大人让你查查六年前由颜澈发动的那场海战的烈士名单,看有没有一个叫卢有志和一个叫卢永富的?”
卢高的瞳仁猛地一缩:“什……什么名字?你再讲一遍!”
七宝拍了拍他肩膀,笑了:“跟你一个姓呢!俩兄弟,老大叫卢有志,老二叫卢永富。”
“他们……死了?”卢高颤声问。
“是啊,死了,但烈士墓碑上没有他们的名字,也不知谁把他们搞掉了。”
七宝没什么感觉地说完,又拍了拍卢高的肩膀,潇洒地走掉了。只余卢高一人,站在火红的灯笼下,抱紧双臂,缓缓蹲下了身子……
大年初一,巧儿来叫华珠起床,看到那双吓死人的熊猫眼,惊得一跳:“小姐!你怎么了?被鬼揍了?”
你才被鬼揍了!
华珠瞪了她一眼,垂下眸子。可恶的廖子承,偷吻了她不够,还叫流风送那么……那么……那么那个的东西给她!
卑鄙!
无耻!
下流!
害她失眠了一整个晚上。
巧儿伺候华珠更衣,发现长袄的颜色不够喜庆,便想开箱子换一件。走到箱笼旁,却发现最底下的小箱子上了锁,疑惑地问:“小姐,您怎把箱子给锁了?”
华珠清了清嗓子,眼神微闪道:“锁了就锁了,那么多话做什么?”
洗漱完毕,华珠到清荷院叫上年绛珠,并抱了颜旭之、颜敏之前往福寿院向老太太拜年。
老太太赏了红包,众人笑盈盈地谢过。
颜宽也给大家伙儿派了红包,脸上一片喜庆,丝毫看不出即将辞官和卸任家主之位的郁闷。当然,为怕影响春节气氛,他暂时没将这两样决定外传,全府也就华珠知道。这个舅舅虽说没有血缘关系,可待她到底是不差的。所以如果要她出面指证颜宽,她可能真的做不到。
失踪多日的冷柔也出现在了福寿院,颜硕和余诗诗送了她一对红宝石手钏儿,尤氏送了她一个琉璃做的玉观音,年绛珠与颜博送了她一盒大食的苏合香。他们中间,除了颜博之位,没人知晓内情,权当冷柔是被赤焰的鬼魂带走了几日。尤氏问起具体过程,冷柔又推托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并不清楚状况,大家便再也没多嘴了。
可怜人一个,就算她真的遭遇了不测,谁又会嫌弃她呢?
华珠看向一袭白衣轻纱,扎着白色发带的冷柔,心中倍觉困惑,便在离开福寿院时跟上了她的步子。
府里最漂亮的路,莫过于省亲别墅与碧水凉亭之间的汉白玉小道,一粉一白,两道纤细的身影走在上面,仿佛捎了一抹早春的气息。
冷柔知道华珠跟了上来,华珠没开口,她也没开口,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
“是不是有话要问我?”终于,还是冷柔受不住屁股后面粘着一条小尾巴了,尤其那条小尾巴还总拿一种异样的眼神看她,令她即便不回头也如芒刺在背。
华珠偷偷地勾了勾唇角,神色如常地迈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并试探地问道:“我问了,你就都会告诉我嘛?”
“我告不告诉,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冷柔反问。
华珠咧了咧唇,似笑非笑,略有些感慨:“我不是神仙,也有猜错的时候。不得已,只能厚着脸皮来向三奶奶请教了。”
“呵。”冷柔轻轻一笑,“你也会有这么贬低自己的一天,难得。说吧,想问什么。”
华珠摇了摇头,自己吃饱了没事儿干才会跑来找罪受的吧。敛起心底的自嘲,华珠语气如常地问道:“我曾经以为……你不爱三爷的。”
冷柔的表情僵了僵,随即问道:“你翻我房里的书架了?”
华珠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未经主人允许乱翻东西好像不是一个很礼貌的行为。不过转念一想,冷柔也没严令禁止她动书架,自己也不算做错。
冷柔握紧帕子,脸上的笑容却深了一分:“这就是你讨厌我的原因?你看见那张小像了?”
华珠微微一愣,没承认也没否认,在看见小像之前,她就不大喜欢冷柔的气质,曾经不明白,现在懂了。因为她的气质太像他,好像二人存在某种联系一样。
冷柔笑出声来了,笑意里,是一种无尽的嘲讽与苍凉:“他究竟有什么好呢?你们一个两个都要为他神魂颠倒?”
一个两个?
华珠不明所以地看向了侧面的冷柔。
冷柔却没看她,只举眸望向蔚蓝天际,那里有尚未迁徙的鸟儿飞过:“明知前方是深渊,还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栽下去!我真恨!真恨当初没能毒死他!”
华珠看着她美丽的脸庞上浮现起狰狞的表情,心中的答案渐渐清晰了起来,已经不必问了。
“很可笑是吗?我明明生得一副好皮囊,身世显赫,才情兼备,有多少求亲的好男儿,几乎要踏破我家的门槛。可我告诉自己,我冷柔,一定要嫁天底下最英勇、最专情的男子!太子和太子妃大婚,我前来观礼,那么多王公子弟中,我一眼相中了他。而他,也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眼底慕地闪过一丝惊艳。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欢喜和*。后面的事,顺理成章。我是冷家嫡女,他的颜家嫡子,双方的家长又彼此认识。三媒六聘的程序走得很顺,洞房花烛也来得很快。他连一个通房都没有,也从不在外拈花惹草,我那时真的好庆幸啊,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梦想有多美,现实就有多残酷。”
冷柔深吸一口气,嘲讽地笑了笑,“你最引以为傲的婚姻,成了你今生最荒诞不经的笑话,年华珠,这种痛,你不会明白的!”
华珠想说,舅舅的痛,你的痛,我全都明白,话到唇边又忆起眼下的自己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于是,微微一叹,没接话。
冷柔停下脚步,好笑地看着华珠:“亲近他的人,都没好下场。年华珠,死的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说完,加快步子,将华珠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
回到清荷院时,罗妈妈也在。
年绛珠坐在炕头,怀里抱着一个月大的颜旭之,罗妈妈则抱着颜敏之,二人有说有笑。
“生下来时才一点点儿,眨巴一下眼睛都长这么大了!四奶奶养得好!”
年绛珠微微一笑道:“是母亲请的。乳。娘有经验,把旭之和敏之照顾得这么周到。”
罗妈妈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真要记得太太的好,何至于当初把太太给算计到庙里去?心思转过,罗妈妈又露出一抹谄媚地笑来:“我听说表小姐的马车坏了,连车夫都摔死了,表小姐没受伤吧?”
年绛珠用红色小球儿逗着颜敏之,没看罗妈妈:“被提督大人的护卫给救了,没事儿。”
命可真大!罗妈妈的眼神一闪,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表小姐吉星高照哇!”
年绛珠淡淡一笑,没理她。仗着自己是太太的陪房,没少从府里和铺子里捞油水,碍于太太的面子,她一直没吱声。但心里对这个妈妈,着实没多少喜欢。
年绛珠不温不火的态度,按理说,罗妈妈或多或少得有些尴尬,可罗妈妈的表情非常柔和:“四奶奶,自打去年入冬开始,咱们府便接二连三地出事,这回,更是叫三奶奶招惹的赤焰的鬼魂。老太太说呀,得找个黄道吉日,请得到高僧做场法事,去去咱们府里的晦气。”
“晦气?”年绛珠停下了逗弄颜旭之的动作,微皱着眉头看向罗妈妈。
罗妈妈坦荡地对上她含了一丝严厉的注视:“是呀,四奶奶看啊,先是老爷入狱,再是四爷被掳走,然后又是大小姐莫名其妙地冲撞了太子,还有就是三奶奶遭鬼魂劫持。”
四下看了看,压低音量,一脸神秘地说道,“实不相瞒,上回太太到庙里上香,抽了一支下下签,签文是什么来着?好像是……呃……福,不对,祸……好像也不对。是什么来着?”
罗妈妈将颜敏之递给乳母抱走,自己闷头想了想,尔后捶了捶桌子,“‘福煞双至,兴亡旦夕’。”
“何解?”年绛珠问。
“意思是咱们府里有一个福星,有一个煞星,福星可保咱们颜府繁荣昌盛,煞星会让颜府踏上灭亡之路!”
年绛珠的心里毛了毛:“这么邪门儿?”
“谁说不是呢?偏偏,又不知福星和煞星到底是谁。不过虽说咱们没法子找出福星和煞星,但做做法事驱邪,在结个法阵镇煞还是可以的。”罗妈妈语重心长地说道。
年绛珠若有所思地舒了口气:“既如此,那便挑个好日子吧,依妈妈看,哪一日比较好?”
罗妈妈欣喜地道:“就太太回来那日,正好也能请白云寺的大师来府里开坛做法。”
既然是老太太的意思,年绛珠也就答应了。
罗妈妈出了正房,脚步一转,拐入了银杏的房间。
华珠打帘子进屋,看见桌上有个未撤走的空杯子:“有人来过?”
年绛珠将睡着了的颜旭之放入摇篮,答道:“罗妈妈,说了一对乱七八糟的福啊煞的,反正要做场法事。”
做法事?华珠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狐疑的波光,在炕头坐下,秀云奉了一杯茶,又撤走罗妈妈的杯子。华珠不渴,只拿着暖手,瞳仁左右一动,说道:“我想在知辉院搭个葡萄架子。”
“你想种葡萄吗?”年绛珠笑着问。
华珠“嗯”了一声:“水果蔬菜什么的都想种一点儿,葡萄最好,不知道难不难?”
年绛珠以为华珠指的是搭架子难不难,就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等着吧,马上就给你开工。”
年绛珠的效率很高,华珠进屋描了会儿红的功夫,她便把刘管事叫来了:“知辉院要搭个葡萄架子,前院儿的海棠动不得,把后院儿的盆栽撤掉,别给我用糟了水的竹竿搭啊,上回马车出问题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这次若再出什么岔子,老爷那儿也没你好果子吃!”
不同于罗妈妈是封氏的陪房,刘管事自幼在府里做事儿,已经几十年了,主要负责工程方面的事宜,哪个院子要扩建,哪条下水道要重修,哪里的花园要翻新都属于他的职权范围,也顺带着管理车队。但他这人有点儿好赌,索性没赌得倾家荡产,妻子儿子便也没怎么说他。不过,年绛珠对他没什么好感就是了。
上次的马车因属于检修而出事,刘管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为防再出意外,他决定亲自监工!
哪个王八羔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懒,他就把他轰出去!
七天后,刘管事采买完所有材料,带着四名孔武有力的壮汉来搭葡萄架子了。
为着避嫌,华珠与丫鬟们都去往了清荷院,只留蔡婆子与另外几个妈妈守门。临走时,大家把房门都上了锁。
丫鬟们坐在外头绣荷包,年绛珠做绣活儿,华珠描红。
年绛珠瞟了字帖一眼,歪歪斜斜,明显心不在焉。
年绛珠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问:“你知不知道哪儿特效去疤药?”
“你要去疤?哪里受伤了?”华珠抬眸,关切地问。
年绛珠盯着手里的绣品,摇摇头:“不是我,是你姐夫。他背上有道疤,都三个月了,还没消,我这心里总有些不舒坦。”
“那得看什么疤,有多深、多大。”华珠写了一笔,说道。
年绛珠耸了耸肩:“长长的一条,不到一尺。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出来的,反正没有伤口,也绝不是烫伤。”
华珠疑惑地眨了眨眼:“被压出来的伤势,几天就会消掉的。”
“唉,谁知道怎么老不消呢?”年绛珠啧啧几声,不再纠结了。
这时,银杏打了帘子进来:“四奶奶,大奶奶来了。”
“哟,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年绛珠起身,笑着迎了她入内。
余诗诗拧着一盒精致的元宝酥放在了茶几上,“春节都没过完呢,你又拘着孩子练字了。”
华珠索性爬到炕里头盘腿坐下,欠了欠身:“大表嫂。”
年绛珠坐下,也叫余诗诗坐,然后嗔道:“都十四了,哪里还是孩子?你是不知道,她的几个字写得跟鸡爪爬似的,我都忧心。”
余诗诗拿过年绛珠为华珠找的字帖看了看:“这字帖风骨过剩、严谨不足,不适合华珠练。”末了,吩咐贴身丫鬟柳红道,“把我书房青瓷花盆下的第三个抽屉的字帖拿来。”
“是。”柳红退了出去。
余诗诗打开糕点盒子,对俩姐妹温声道:“李记新出的元宝酥,尝尝。”
年绛珠生完孩子食欲便有些下降,不大想吃,但依旧拿一块轻轻咬了一口:“嗯,挺香。”
华珠倒是颇有胃口地吃了起来。
“今儿找我可是有事?”年绛珠放下元宝酥,开门见山地问。
余诗诗温柔地笑了笑:“晴儿这几日的胃口越发差了,公中的膳食吃不下,小厨房的也咽不下,我瞧着她肚子见长,脸蛋却清瘦了些……”
“呵!这也是大嫂你菩萨心肠,把她当个宝贝供着。”年绛珠酸溜溜地打断了余诗诗的话。
余诗诗拉过年绛珠的手,轻柔地说道:“这话怎么说的?我要宝贝,那也得宝贝你呀,你才是我嫡亲的弟妹。”
这话受用,年绛珠满意地笑了,回握住余诗诗的手:“真羡慕你和大哥,中间没个丫头来添堵,虽然我让晴儿怀了孩子,但那也是为了四爷逼不得已,其实我心里啊,不怎么好受。”
华珠就服了,女人啊,半真半假的话讲起来这么声情并茂。
余诗诗叹了叹:“羡慕我做什么?我还羡慕你呢!四弟是真心疼你,不想让婆婆认为你善妒,才偶尔为之。你莫要为了一个晴儿,与四弟有了隔阂。”
年绛珠被彻底治愈了,明明晓得的道理,非得从旁人口里讲出来才受用,年绛珠拍了拍她的手:“我省得。大嫂是要找我做什么的?”
余诗诗浅笑着道:“刚刚不是说晴儿胃口不好吗?我听说你院子里有个福建厨娘,能不能借我用用?”
年绛珠就看向华珠。那人手软,吃人嘴短,华珠咽了咽嘴里的元宝酥,轻咳一声道:“好啊,我没意见。”
*
黄昏时分,银杏苍白着脸走了进来:“不好了,四奶奶,晴儿出事了!”
香榭居的厢房内,晴儿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杏色锦被盖至腰腹,上身披了件淡紫色素绒短袄。未梳发髻,青丝直直地吹在脑后,留了一缕在肩头。
自从她搬入了香榭居,余诗诗便拨了一名机灵的小丫鬟伺候她,名叫小莲。小莲发现晴儿不适,立刻禀报了余诗诗。余诗诗又即刻通知了老太太和尤氏、年绛珠。
老太太不能亲自过来,就命崔妈妈去请了大夫。
崔妈妈领大人入内时,正好在院子门口碰到尤氏、年绛珠、银杏与华珠。
崔妈妈顾不得行礼,唤了“二奶奶、四奶奶、表小姐”,就买不停蹄地奔入了晴儿房中。
“哎呀,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出了事儿?”尤氏讲着担忧的话,脸上却有一丝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莫不是孩子……不大行了?”
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年绛珠。
年绛珠冷笑:“二嫂真会说风凉话,难不成二嫂认为是我干的?”
尤氏挽住年绛珠的胳膊,很妩媚地笑道:“你干的也没关系,反正咱们做嫡妻的,绝不能让那些狐媚子爬到头上来。别怕,二嫂支持你。”
年绛珠拂开尤氏的手,皮笑肉不笑道:“我刚给二哥寄了一些补品,给赵姨娘补身子用的,希望赵姨娘把孩子生完了再回颜府,免得路上颠簸!”指望我帮你对付小妾?做梦!
尤氏的笑容僵了僵,随即若无其事地跨过了门槛,走了几步,回眸一笑:“可我听说,晴儿是吃了福建厨娘的菜才出事的。”
这回,换年绛珠的笑容僵住了。
华珠清亮的眸子微眯了一下,对年绛珠说道:“如果是这种情况我就不进去了。”
年绛珠点头:“也好,都是腌臜事儿,别污了你耳朵。回去就呆在屋里描红,别乱走啊,你院子还没收工,都是些粗鲁的男人。”
华珠很乖巧地笑了笑:“知道了,姐姐。”
告别年绛珠后,华珠直冲冲地奔回了清荷院,她先是找到在小厨房切菜的吴氏,拉过吴氏的手郑重其事道:“我带你到一个地方藏起来,待会儿不论谁叫你,你都不许出来,知道吗?”
藏好吴氏之后,华珠带上巧儿回了房,院子里的壮丁挥汗如雨,乍一看见美丽柔弱的千金打回廊经过,一个个儿地全都傻了眼。
主仆二人进屋,须臾,华珠出来,身后跟着端了一个托盘的巧儿,托盘上有几杯凉茶和几个钱袋。华珠亲手端起一杯,递到了刘管事手中,微微一笑道:“辛苦刘管事和大家了,喝杯茶吧。”
说着,将一个最大的钱袋塞进了他手里,“我有个大箱子想搬出府,马车都在外等着了,丫鬟们年轻娇弱搬不动,可否劳烦刘管事行个方便?”
刘管事掂了掂手中的钱袋,爽快一笑:“这有何难?这会子正打算收工呢!收完就给表小姐搬出去!”语毕,将茶水一饮而尽。
“多谢刘管事。”华珠微微咧开了唇角。
香榭居内,大夫为晴儿诊完脉,收拾了医药箱,提笔开始写方子。
余诗诗焦急地问道:“大夫,晴儿怎么样了?孩子可安好?”
大夫放下笔,客气地拱了拱手:“晴姑娘约莫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导致上吐下泻。好在她身子硬朗,只是动了些胎气。吃几贴安胎药,再按照我的食谱规范一下饮食,应该很快能够康复。”
尤氏就问向小莲:“晴儿晚上都吃了什么?”
小莲的脸色都吓白了,直到这会子也没有血色上来,听了尤氏发问,战战兢兢地答道:“回二奶奶的话,晴姑娘晚上就吃了小厨房做的晚膳,没吃别的了。”
“那就是小厨房的问题?”尤氏很热心地问。问完,似笑非笑地瞟了年绛珠一眼。年绛珠端坐如佛,不理她。
余诗诗吩咐小莲:“把晴儿吃的东西端上来给大夫检验!”
“是!”小莲快步去了小厨房,将没倒掉的饭菜全部端了上来:清蒸鲈鱼、茶树菇焖鸡、菠菜炒蘑菇、芹菜木耳、红烧里脊、奶油牡蛎汤,并一份蛋羹、一碗米饭,“就这些了。”
大夫先拿银针试了试,又亲自将每个菜都吃了一口,“没有毒,也没有怪异的味道,大概只是没洗干净吧。”
余诗诗就要给大夫打赏,崔妈妈按住她的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大夫:“老太太的心意,请您收下。”
大夫谢过,留了方子即刻走人,明显,不想卷入宅门的是是非非。
他一走,尤氏便笑着问向年绛珠:“吴妈妈在你院子里做菜时,是不是也经常害你们闹肚子?”
年绛珠没心情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白了她一眼,对余诗诗说道:“吴妈妈来清荷院好多天了,从没出过岔子。”
言外之意是今儿可能只是一场误会,毕竟大人也用的是“大概”、“吧”这些字眼,说明大人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饭菜有问题。
尤氏却笑道:“从没出过岔子,怎么一给晴儿做饭就出了岔子?”
余诗诗耳根子软,谁说的有理她就容易信谁的,年绛珠与尤氏各执一词,倒是叫她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了。当然,她也有些庆幸,这把火燃在小香榭,却始终没烧到她的身上。她凝重的目光扫过年绛珠与尤氏,投向了崔妈妈:“妈妈,依您之见,应当如何?”
这个甩手掌柜做得好,崔妈妈有些哭笑不得了,就道:“老太太年轻时若碰上饭菜不干净之事,都必先将做饭之人拿来问话,若无心为之,从轻发落;若刻意造孽,重刑候之;倘若非他之所为,则另行调查。如今晴姑娘是您院子里的人,吴妈妈又是四奶奶的人,您二位可参考老太太的做法,再商议出一条彼此都能接受的路径。”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给指了一条明路,也把余诗诗与年绛珠刚刚滋生的一点芥蒂化为乌有,还让尤氏自讨了没趣儿。
尤氏揉了揉手中的帕子,翻了个白眼。
余诗诗握住年绛珠的手:“四弟妹,你的意见呢?”
“全听大嫂的。”年绛珠温和地说道。
余诗诗说道:“咱们就请老太太出面,做个裁夺吧。柳红,去清荷院把吴妈妈叫来。”
柳红迈着小碎步走了出去,约莫一刻钟后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吴妈妈不见了!”
好端端的一个妈妈不见了,莫非是畏罪潜逃?
尤氏就扬起帕子,很惊讶地道:“那还不赶找吗?万一她畏罪潜逃了,晴儿可就白遭这罪了!”
年绛珠恨不得把她嘴巴给撕下来!要说尤氏这人,坏事儿也没见她做什么,就嘴巴贱,老爱东戳戳西捅捅,搅得人忒不舒服。
崔妈妈按住年绛珠的肩膀,不怒而威道:“凡事都得找到人、找齐证据了再下定论。不若这样,各房都派出一个人来,老婆子我带着大家一起搜搜府,也别闹得太大,只当逛园子那般。”
真要闹大了,不是年绛珠干的也变成年绛珠干的了,人多嘴杂,就是这么来的。
年绛珠感激地看了崔妈妈一眼:“银杏跟崔妈妈去。”
余诗诗派了柳红,尤氏派了娘家送来的何妈妈。三房没参与,大家便自动掠过她了。余诗诗又遣了小莲到琉景阁知会罗妈妈,罗妈妈不在,一时也不知上哪儿了。崔妈妈摆手,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四奶奶,已经能代表府里的绝大部分势力,无需再来旁的。
崔妈妈带着众人走了,整个过程,没人过问晴儿什么,丫鬟与主子的区别,明码实价地标在那里,出事的是你,可你没有说话的权力。
府里的灯笼与烛火渐次亮了起来,崔妈妈打着灯笼走在前头,从大房开始搜,然后是四房,再又转到府里其它容易藏身的地点,如花园、梅园、菊园、假山、小树林……
当她们搜到小树林时,突然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异动和女人的说话声,那声压得很低,似怕被人发现,但通过那沉闷的嗓音,崔妈妈可以去顶对方跟她一般年纪。
崔妈妈扬手,示意众人噤声。又指了指脚,让放轻步子。
银杏、柳红与何妈妈齐齐点头,与崔妈妈一道,朝着小树林深处靠了过去。
待到走近了,依旧看不清对反模样,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却叫她们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哎哟,你这老货,弄死老娘了,你今儿是怎么了?跟没开过荤的小伙子似的!”嘴里说着这样的话,鼻子里却又发出极为享受的呻吟。
“少说话,当心被人听见!”
这声音,化成会她也认得!后面二人又唧唧歪歪地讲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崔妈妈实在听不下去了,把灯笼朝那边儿一扔,厉声暴喝:“刘福!罗琼!在府里做出这等腌臜事儿来,你们还要不要脸了?”
刘管事和罗妈妈吓得魂飞魄散,一骨溜儿地从地上爬起来,搂裤子的搂裤子,系裙子的系裙子。慌乱中,连鞋子穿反了都不知道。
崔妈妈与何妈妈上前,拦住了想从两头跑掉的二人。
银杏与柳红年纪轻,禁不住臊,就呆在原地没动。
崔妈妈握紧了拳头,冷声道:“咱们颜府百年世家,居然出了尔等败坏道德、不守规矩的奴才!打死都不为过!你们可都是有家室的人!”
罗妈妈与刘管事双双跪在了地上,开始求饶。
罗妈妈抓住崔妈妈的裙裾,流泪说道:“老姐姐,求你绕了我们这一回吧!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今儿也不怎的,就碰到一块儿,大概是……大概是喝了酒,酒后乱性了……”
崔妈妈冷冷一笑:“喝酒?你当我是傻子?刘福一直在清荷院搭葡萄架子,他会有功夫喝酒?难不成是你?你喝了主动勾引他的?拿开你的脏手!”
罗妈妈吓得脖子一缩,想再为他们辩驳,那边儿,刘福却开口了:“崔姐姐,就是她勾引我的!我好赌,输了好多银子,没钱还给人家,她找上我,说只要我跟她好,她就给我好多好多银子!我被逼的呀,我没银子,债主会打死我的!”
“哦?那你欠了多少银子?”崔妈妈似笑非笑地问刘管事。
罗妈妈掐了他一把,咬牙道:“少给我胡说八道!我怎么逼你了?明明是你感激我帮你还了一百两银子的赌债,约我出来吃酒,一吃,你就把持不住……”
刘管事疼的站了起来,怒眼瞪道:“我会把持不住?你是十七八岁的姑娘还是二十二三的少妇?又老又丑,不知多恶心人?要不是你每个月给我几百两银子赌钱,我会跟你好?猪都比你漂亮!”
“呜——”罗妈妈捂着脸,气哭了,“崔姐姐,你别听他的,明明是他强了我的……”
“哼!不信的话,到赌坊去问啊!我每个月是不是砸几百两银子进去?”
崔妈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常年在老太太身边儿做事,不知不觉练就了一番临危不乱的气度来:“我对你们俩谁勾引谁没兴趣!不过,老太太想必对你们每个月几百两银子的收入颇感兴趣!”
几百两银子,老爷一个月的俸禄也没这么多!
“来人!把他们给我押去福寿院!”
这时,吴氏从另一边小跑了过来:“崔姐姐,听说你们在找我?抱歉啊,我刚刚去后山摘蘑菇了!表小姐最爱喝我炖的蘑菇牡蛎汤!”
崔妈妈看了吴氏一眼,两个有头有脸的管事,背着主子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勾当,相比之下,没把饭菜做干净又算得了什么呢?又不是下了堕胎药!
果然,当崔妈妈回福寿院将两件事同时一五一十地禀明老太太后,老太太的注意力全被刘管事和罗妈妈吸引了:“一个月几百两银子,一年得贪掉多少?我颜府的爷们儿拼死拼活地挣银子,到头来全是给他们俩用的?混账东西!没得把颜府给我搬空了!给我打!狠狠地打!再叫四奶奶到我这儿来!”
“吴妈妈要怎么处置?”崔妈妈问。
老太太把手里的梳子一丢,呵斥道:“人不是没事儿吗?大夫都吃了,没毒没堕胎药,就几片菜叶子没洗干净也值得闹出这么大动静?你们还真把她当正经奶奶了?”
崔妈妈灰头土脸地去了香榭居,委婉地转达了老太太地意思:“大奶奶和四奶奶看着办吧,既然是表小姐很喜欢的厨娘,偶尔一次失误,小惩大诫就行了,不必大动干戈。”
晴儿苍白着脸垂下眸子,握紧了被褥。
年绛珠即刻前往福寿院,与老太太一起核对了由罗妈妈经手的各项账目,包括封氏的产业与公中的资产,因为是封氏的账本,平日里年绛珠看不到。要不是老太太带她开了一回眼界,她还真不知道一个奴才,竟贪污了数千两白银!虽说这笔钱于颜家而言仅仅是九牛一毛,但也没道理被一个奴才给贪了!
老太太气得两眼冒金星:“能追回多少是多少,不能追回的,只当喂了狗!”
这条狗最终的下场是被乱棍打死。
刘管事因早年服侍过老太爷,又不是直接贪污者,老太太网开一面,辞了他管事之职,丢到庄子里种田去了。
但这件事带来的影响远不止如此,老太太命年绛珠将府里每个房、每个部分的账目全都清算了一遍,不许假手于人,就她自己算。
几天算下来,年绛珠的头顶都快冒青烟了,发现了三名贪污钱银多达千两的管事,老太太一一革职,不服气的,赶出府,永不录用。还有一些手脚不干净,但做得不算过分的管事,老太太给敲了警钟。
忙完这一阵,已是一月下旬。
年绛珠坐在炕头,看年俊玺寄来的家书。华珠坐她对面,细细地描着余诗诗送来的字帖。这幅字帖出自余诗诗的二婶之手,清隽秀丽,笔锋苍劲,有女子的温婉,也不失男子的潇洒。都说见字如见人,华珠想,余诗诗的二婶一定是一位比冷柔还漂亮的女人。
年绛珠看完年俊玺寄来的家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华珠就问:“怎么了?”
年绛珠答道:“父亲知道太子生病的事儿了,也知道你没入宫选秀。但逃得了这次,未必逃得了第二次,再过三年,你也才十六七岁,没超过选秀的年龄。父亲的意思是,与其这么担惊受怕着,不如找户好人家嫁了。你是老二,你的婚事定了,老三、老四和老五的才能开始筹划。”
华珠的手一顿,墨迹染花了一副好字。
年绛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道:“跟我说实话,你和廖子承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华珠的眸光微微一颤,哼道:“什么进展啊?我这个月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连门都没出,你别乱给我扣帽子啊。”
年绛珠凑近华珠,离她的脸仅有半尺之距,看得华珠心里发毛,却又努力不流露出任何异样。年绛珠眯着眸子道:“之前呢?除夕那晚,你半夜才回!别以为我不问,就真的不在意啊。”
华珠低头,将被写花的白纸放一边,又铺上一张新的,提笔练字:“讨论案子讨论得很晚而已。”
年绛珠直起身子,叹了叹:“团年饭都在提督府吃了,我还以为你们俩旧情复燃了呢。”
华珠的手又是一抖,勉力平静道:“什么旧情复燃?说的好像我跟他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似的,别败坏我名节啊。”
“没亲你?”年绛珠似是不信,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问。
“没。”华珠答得一本正经。
“牵手?”
华珠似是被问烦了,皱眉:“也没有啦!你要不要这么多心?”
年绛珠就道:“我是怕你单纯,会上当受骗。天底下的男人啊,全都知人知面不知心。太子还是一国储君呢,睡了人家黄花大闺女,泡都不冒一个就回京了。咱们女子不同男人,男人在外风流快活没关系,女人要敢跟谁卿卿我我,只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你记得原先住咱们隔壁的翠屏吗?”
不记得了,哪号人物?华珠摇头。
“也对,她出事时你才三岁,难怪不记得。她爹是员外,在建阳有头有脸,她是幺女儿,被她爹当宝贝疙瘩似的疼。后面她也不知怎的,和一个府台的儿子私相授受,还被嘴巴不严实的丫鬟给传了出去。她爹就上门找那个男的,要他娶翠屏。那男的却说是她主动勾引我的,我凭什么要对她负责?若是做妾呢,我可以考虑,娶妻是万万不可的。翠屏听了这话,难过得跳了井。”
年绛珠捶着胸口,满眼惋惜,“翠屏是个很正直本分的姑娘,绝对做不出主动勾引人的事儿来。但两人两张嘴,讲出来的东西对不上时,礼教纲常会自动偏向男人。”
“嗯。”华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年绛珠语重心长道:“你有查案的天赋,免不得与那些官爷打交道。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记住,在一个男人上门提亲之前,不要让他占了便宜。他若占了便宜又迟迟不上门提亲,那就说明,他只是在玩弄你。”
华珠握着笔的手心冒出一丝冷汗来:“你讲翠屏就讲翠屏,干嘛老是往我身上扯?说了我跟廖子承没什么,父亲不是要给我定亲吗?你叫他赶快定下便是。”
“你有什么要求没?”年绛珠盯着华珠的脸,很认真地问。
“没有。”想也没想地说完,心里像被针尖碾过,有一瞬尖锐的疼痛,华珠站起身,“我要如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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