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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溪有些错愕地看着叶明诚,她错愕不是因为他的话和他说话的语气,而是他脸上那明显的惊惶和凄然,真的很像很像是半夜里被噩梦所吓醒的孩子。
但是他吗?一个蜜罐里长大,平素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独尊都嫌不够的男人。
她说了句“你等等”,转身进房将脱下的外套穿上,带着叶明诚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为了给他“压惊”,秦溪还给两人都倒了一杯白开水。
她在他对面坐下,等着他说他的“噩梦”,但叶明诚却和她说:“我眼睛不舒服,你给我看看吧。”
秦溪信以为真,以为是傍晚那一跤真的摔出了什么问题,麻利地取了药箱过去帮他做检查。
她掀开他的眼皮,俯下身一边看一边问:“眼睛胀吗?还是酸痛?还是像是有东西在里面硌着一样?”
她的语气里不无忧心,可叶明诚却没回答,半夜里手电的光似乎尤其强烈,照在眼睛上,疼得像是有针在扎。
他很努力地控制,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秦溪察觉到了,赶紧将手电熄掉,拿药棉将他脸上的泪细细沁干。
叶明诚对这样的自己很有些无语,其实这个时候,他更想表现得神明神武一点的,可是眼睛不给力,他只能面瘫着一张脸,在秦溪再次担心地问自己情况时,沮丧地答说:“……像有沙子在里面滚。”
秦溪了然,吁了一口气说:“还是没休息好……要不你睡吧,我帮你按摩一下。”
说着帮他滴了眼药,抓起他的手像每次一样,细致地在相关穴位上按了起来。
做这些时她很认真,仿佛那个半夜里被梦魇到痛哭的人并不是她,她的声音也没有一点恶梦惊醒后的惊悸,她显得那样从容而淡漠,甚至于,叶明诚觉得,更像是早已习惯。
他很想问问她,梦见了什么,会让她那么害怕。
可他也知道,她不会回答,在她看来,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交浅不言深。
只秦溪大概也不会知道,他这个路人甲关注了她有多久。
是从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
秦溪在学校里不是个高调的人,学习不上不下,表现也不是特别抢眼,加之性子冷清、习惯独来独往,穿衣打扮也毫不抢眼,这样的她,尽管在女生当中算是学习成绩还不错,可在优秀生如云的二中,也不过是尔尔。
叶明诚第一次注意到她,是一次误闯入学校后操扬的假山堆里。那会他被几个胆大包天脸皮奇厚的女同学烦得没有去处,不知道怎么的就跑到了后操场。他坐在一个假山顶上迎风自叹的时候,听到有隐约的读书声,俯身往下,就看到了坐在底下看书的秦溪。
他当时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见到一个女生腰背挺直地坐在那儿,一手撑额,另一手很认真地慢慢在书页上滑过,初春温和暖柔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在她周身酝出了一圈淡淡的光晕,像一朵在微暖的风里静静绽放的花,安静而美好。
要是换作平素,叶明诚一定会丢块石头什么的下去调戏一下她,但那会儿鬼使神差,他竟然没有那么做。
他慢慢寻了个地方坐下来,撑着额头饶有趣味地想,她什么时候会发现他呢?发现他的时候会不会吓一跳呢?
他是怀着满满的无聊加恶作剧的想法守在那里的,如果他知道,他会因为这一点无聊的想法把自己陷进去,那当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掉的。
可他没有走,他就坐在那儿看着她,底下的女孩子身形纤细柔弱,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发顶那个圆圆的漩涡,还有她滑过书页时白晳红润的指尖。
她合上书,细声细气地开始背,彼时她正背到“布雷顿”森林体系,开始还挺流畅的,背着背着就混乱了,她叹一口气,翻开书看了看,手指点在上面自言自语般地说:“好吧,‘布雷顿’其实就是个开银行的妖精,世界银行是它的房子,美元是它的灵魂,然后,嗯,美国就是那魔怪大BOSS……”
他听得差点“扑哧”笑出了声,却自此就还真记下了“布雷顿森林体系”是个什么东西。
那天他靠坐在那里,一直听到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后秦溪已经不在了。
他走过去坐在她坐过的地方,仰头望着天边半落不落的红日,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志怪书里的书生,一不小心就遇上了个漂亮的狐精。
回去以后,他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找,终于在二班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的狐精,班上那么闹哄哄的环境下,她安静地捧着书本坐在那儿,闲适而恬淡。
叶明诚认识的女孩儿,不管是成绩好的还是差的,在他面前,都像是极欲开屏的孔雀,哪怕他站在几里路远,她们也能闻到气味扑过来。
只有她,好似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管他装作偶然与她擦身而过,还是找了机会坐到她身边,她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人群里头的她,总是半垂着眼睛,安静而低调,几近于木讷,全没有她一个人坐在那儿背书时的俏皮与活泼。
如此几次,叶明诚终于知道,他过去无往不利的魅力在她面前毫无用处。他觉得很稀奇,对她就越发多了一份关注,此后没事了还常常跑去后山那里。她在那边背书,他就趴靠在另一边听着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联想记忆。她的声音很好听,温润、纯净,字正腔圆,如潺潺流水,又若风拂杨柳,低回轻柔的时候似乎妩媚含情,可细细听去,却又觉得是天舒云淡,海平浪静,令人有种说不出来的舒适感……彼时的少年叶明诚只觉得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很动人,多年后,他才知道这样的声音其实有一个更适合的词可以形容,就是性感。
这么听得多了,他居然神奇地也会了——高二会考的时候,他的政史地十分奇迹地不但及了格,历史还得了高分,实在是跌破一大群人的眼镜。
可这样的安宁终于还是了结在他自己手上,那天他等了半日也没听到她发出一声,便好奇地探头过去看,这一看不打紧,吓了他老大一跳,就在她头顶不远的一个石头上爬了一条肥肥大大恶心得要死人的大绿虫子,且看那方向,正好是往秦溪所在的地方爬过去的。
作为男人,叶明诚一点也不避诲自己怕爬虫类生物的事实,但那天他肝胆雄壮得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居然就那么,徒手地捏起了那条虫子。
可他毕竟还是怕,动静弄大了,秦溪发现了他。
她抬起头看过来,叶明诚正好是俯身看着她,一头便撞进了一双明净晶亮的眸子里,他想,这个女孩子不但声音好听,就是眼睛也好好看啊,像是午夜安静的那轮明月,冷清而皎洁。
明月淡淡一扫,叶明诚手上的虫子掉了下去,好死不死,还就落在了她的衣领上。
秦溪没有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尖叫出声,她迅速而沉默地站起来,想要把那条该死的虫子拍下去。
大概是太慌乱了,叶明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虫子被她拍进她的衣服里面。
然后她居然也不再管虫子,拿起书就走。自始至终,她没有骂过他一句,也没有多看他一眼,这种无声却强有力量的无视终于把一向高傲的叶明诚惹恼了,他冲着她喊:“喂,喂,你不会是个傻的吧?虫子掉进你衣服里面了你感觉不到?”
她连个顿都没打,就那么跑掉了,好似他比那条虫子更让她觉得可怕。
叶明诚当时那个气啊,不甘心地又追过去,但是在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她那水润明亮干干净净的眼睛,他忽然又觉得不气了,结结巴巴甚至难得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喂,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是恰好看到那里爬了一条虫……”
他本来是毫不心虚的,可是当她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时,他只觉得心虚无比,忙用羞恼掩饰着自己复杂的少年心事,恨声说:“喂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就你长这么一副瘦竹杆子猴子样儿,本少爷会看得上你吗?”
话一说完,他当时就想抽自己……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可更让他恼怒的是,就是这么明显的银子,秦溪居然都没有去捡,反而用看白痴二百五耍宝一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看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