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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薛寅大摇大摆逛西街,上青楼的时候,柳从之忙得一刻不得闲。新朝初定,事物仍是繁多,陆归拟定出征,需筹备的事宜仍是繁多,皇帝陛下能者多劳,自是忙碌非常,下了朝还有议事,议完事还有陆青徽求见,在他跟前毫不客气地和他辩了一个下午。
这位昔年敢上书痛骂华平的名臣对着柳从之可是一点儿不怵的,历来只见皇帝在臣子面前摔奏章,然而陆青徽却敢在皇帝老子面前摔奏章,所谓敢和天王老子叫板,大抵是如此了。
“陛下!皇商一事兹事体大,牵连甚广,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绝不可轻举妄动!”
陆青徽铁青着脸,一句话说完,柳从之叹了口气,稍微扬声:“来人,给陆大人奉茶。”而后和颜悦色对陆青徽道:“平气。我知此事不易行,你所说种种,我也必会考量,届时必定会以最稳妥的方法行事,不过皇商一事势在必行,这一点上,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柳从之笑着一句“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可谓断了任何商议的可能,陆青徽沉默半晌,长叹道:“陛下,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自古如是。行商者赚得金银满盆钵,却最是低贱,你可知为何?”
柳从之微微一叹,“只因商者囊中有金银。”
陆青徽面沉如水,“不错!商人富裕,虽地位低下,但仍然穿金戴银,强过普通农户不知几何,为富不仁者大有人在。每逢荒年,都有奸商肆意提高粮价,以至饥民遍地,逢丰年,又压价屯粮,谷贱伤农……如此种种,屡禁不止。商人逐利,无仁义道德可言,若准商人入仕,甚至赐封皇商,便是予他们富贵,又予他们权势……此举后患无穷!必将祸乱朝政!”
陆青徽说得斩钉截铁,柳从之抬了抬眉,微笑:“常言道无商不奸,你这话说得也在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一沉:“可正因如此,我必不能放任行商者如此作为,予他们以权势,便也是让他们受制于权势……若有人想只得好处却不做该做的事,那就得看他命够不够硬了。”
他含笑说完这一句,眉间无一星点的煞气,起身微一拂袖,一指身后墙上悬挂的地图,“陆卿请看,图上所绘乃是我朝疆土,不知你看到了什么?”
陆青徽沉声道:“幅员辽阔,疆域万里。”
“此话不假。”柳从之微微一叹,“可我每每看到这张图,却总能看到处处烽烟,处处饥贫。”他抬手在地图上轻点,“北疆苦寒,缺衣少食,辽城一带受月国侵扰,劫匪过处,不留寸瓦……南地富庶,可若天公不作美,仍是饥民遍地。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陆青徽肃容:“陛下心系民生,雄才大略,乃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并能一改先朝颓势,成千古盛世!”
“此言言之尚早,朕只愿在朕治下,百姓不必流离失所,不必忍饥挨饿。”柳从之淡淡一挑眉,“而国之命脉,民生之所系,都在商道!”
陆青徽挑眉,“尽在商道?”
柳从之点头,“北地饥寒,南地富庶,只需南货北调,北货南调,便能解两处忧患。荒年奸商大幅提高粮价,以致饥民遍地,但若能调控粮价,便能赈济饥民,消弭祸事于无形……故而民生之所系,尽在商道!”
他声音不大,然而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陆青徽闭目,叹道:“陛下可知,这是双刃剑?况且士农工商,自古如是。此事若要推行,必遭世家大族、文人士子的反对。臣不会是最后一个规劝陛下放弃此念的人。”
柳从之拂袖,从容微笑:“朕自是明白,此事不易做是不假,但朕说此事可为,此事就可为……陆卿可明白?”
陆青徽一怔,最终摇头长叹:“臣明白了。”
至此,辩无可辩。
陆青徽起身告辞,临行前问了一句,“陛下,恕臣唐突。陛下如此作为,可是为了袁承海袁大人?”
“越之?”柳从之讶然一抬眉,“陆卿何出此言?越之对此事定然会鼎力支持,然而皇商一事,朕着实已忖度良久,此番提出,便是势在必行。”
陆青徽摇头:“臣多言了,陛下恕罪。”
陆青徽终于退下,天色已然昏暗,柳从之揉揉眉心,神色带一丝疲倦,想起适才陆青徽所问,摇头一笑:“啧……越之啊。”
越之是袁承海的字,两年前,柳从之劝服当时在礼部为官的袁承海投入自己麾下,得袁承海鼎力相助,之后柳从之起兵,一路披靡,袁承海可说功不可没。昔日劝服袁承海之时,柳从之曾向其立下一个承诺,至如今,却是履行诺言的时候了。陆青徽说得不假,此举破除成规,允商人以权,必定引来诸多反对,陆青徽这等当着他的面摔奏章的尚好应付,只怕那些当面对他毕恭毕敬,背后恨他恨他牙痒的才会生事端……柳从之闭目养神,思绪一时繁杂,沉默不语。
半晌,有侍卫走进,跪地道:“陛下!”
柳从之睁开眼,“何事?”
侍卫凑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柳从之讶然一挑眉,“楚楚阁?”
不想今日朝中热闹,外面也那么热闹。降王爷大醉楚楚阁不说,袁承海痴恋名妓海日,欲为其赎身,迎娶这一届青楼女子为正妻……
“本当今日终能休息一会儿。”柳从之顿了一顿,摇头一笑:“也罢,既然这么热闹,那就去看看吧。戏台都搭好了,若是不去,岂不可惜?”
今夜的楚楚阁当真热闹得很。
前些日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亡国之君在此买醉,前途无量高官厚禄的袁承海袁大人在此求娶传奇名妓海日,至华灯初上,黑袍广袖,风度翩翩的新君也来了。老鸨只看他一眼,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见柳从之一身便服,知他不欲声张,便笑得牙不见眼,态度热络至极:“柳爷里边请。”
今日楼里三个大人物,除却薛寅是生面孔,其余二人老鸨都是见过的。不过柳从之以前为官时也甚少来此风月之地,倒是袁承海乃是真正的此地熟客,甚至与老鸨交情也匪浅。
柳从之微笑着往里面走:“何姑姑好久不见,近来生意可好?”
“承蒙挂心,楼里这一个月来生意当真是越来越好了,现在生意能赶上以前最红火的时候。”何姑姑应了一句,观柳从之脸色,小心翼翼道:“不知柳爷可要与海日见一面?”
柳从之挑眉,“海日近来可好?”
何姑姑笑:“她哪能有不好的?就是今天可出了一桩事,袁大人前来予她赎身,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是妇道人家,没什么主意,这等大事可不敢轻易应了。海日那丫头倒是向来主意正,但这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柳爷您来了,这事儿就好办了,要不我直接领您去见见海日?”
何姑姑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话里话外,都在看柳从之脸色,柳从之失笑:“我也许久未见她了,既然如此,自是得与她好好一叙。”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听说何姑姑这儿今天可是来了个醉鬼?”
何姑姑哪能不知他说的是谁,立马道:“是是,柳爷您这边请,不过那位爷可真是醉得厉害,这会儿还没醒过来呢。”
两人一路往二楼去,至薛寅所在房前,柳从之拒了何姑姑跟随,静立房前,首先听到了乐声。
一曲破阵乐,弦音铮铮,曲调入耳杀伐凶煞,又饱含苍凉。柳从之听得耳熟,一时稍微失神。数年之前,他在边关战场……尸山血海,死生无常,亘古寒风席卷过染血的古战场,他受重伤,呕血垂死,他的身边,有双手俱废,一息尚存的兵士,仰躺在地上,唱起一首流传北地的,堪称苍凉的战歌。
柳从之那时几近末路,听完一曲,几乎要落泪,然而不等他这泪落下来,这名同伴哈哈大笑,约是想拍一拍他的肩,然而双手俱废,不能成行,故而只是笑了一笑,便干脆利落地咬舌自尽,没了声息。于是柳从之不流泪了,他安安静静地咬牙,手废了就不能活?不,就算手脚都废了他都要活下去……事在人为,只要他能活,他就还没完,逆天命,篡皇位,夺天下,多少人做梦也不敢想的事,他不也能做?他不也做成了?
乐声骤停,柳从之回过神来,微微一叹。
前尘种种,数番生死起伏,如今想来,尽皆如梦。
柳从之静了一静,推开房门,第一眼,看见了垂头拨弄琵琶的薛寅。
小薛王爷摆弄琵琶的架势竟还真有那么点样子,貌似认真至极,指间音符流窜。听见门响,薛寅漫不经心地抬头,直直望入柳从之眼中,这么一对视,柳从之稍微挑了挑眉。
薛寅睁着一双朦胧的醉眼,黑眸水润,氤氲着雾气,神情倒是一味的慵懒,面色绯红。
他眯了眯眼睛,有些疑惑地开口:“柳……从之?”
大约真是醉了,已经忘记了称谓。
柳从之定定看着他,莞尔一笑,微微摇头。
他有趣地发现,大薛的亡国少年皇帝,居然还是个美人胚子,而且是那种男生女相的柔美,模样着实是不差,不过气质使然,不到这等时候,实在难让人看出他五官的漂亮,可这柔美终究仅是皮相而已,绝不代表此人柔弱可欺。柳从之对荒唐的薛氏皇族向来殊无好感,不过北化薛氏这一对被放逐的皇族子弟却算例外,这二人出身不毛之地,不享富贵,却反而得以保存薛氏一族骨子里的匪气与悍气。
遥想二百余年前,薛朝开国皇帝不过一届卑微乞丐之身,朝不保夕,命如野草,不适大字,不懂礼数,适逢乱世,竟也硬生生地拼出了一片天,由路边乞儿一路走到天下霸主,九死一生,烽烟喋血。二百余年后,薛氏一脉后辈凋零,薛朝风流云散,金戈铁马犹在,烽烟战火犹存,却已不是薛家天下……
柳从之微笑,好整以暇正了正衣冠。
如今,他是天命所归,如果天不允他,那他就让天只能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