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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渊,绮羽。”苏霓低声重复了一遍。
这两个名字对她的意义,就像蓝皮鼠和大脸猫,或者舒克与贝塔,读起来很顺口,却无法引出任何回忆。何况,比起父母的名字,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
“……这么,我的名字就叫苏霓?”
龙安娜说:“没错,你的身份卡显示的是这样。我想你对它还有印象,因此即使和父母分开,流落到荒星域,也把它牢牢记在心里。但我必须再问一次,你对父母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苏霓还在感叹事情的巧合,闻言摇了摇头,“真的没有,如果有印象,我早告诉你们了。”
此时,她已完全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地倚在了靠背上,仔细地阅读着数据板上的内容。这块透明的板子上,大部分都是基因解析,还有以相似度排列的结果,所以她根本看不懂。只有最上方的结论部分除外,那里显示出她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全息影像。
用指尖轻轻划动,影像便可放大缩小,看起来十分清晰,如果放到足够大,连小装饰品的细节都历历在目。两个人中,苏渊也穿着黑色军装,肩上佩戴和龙安娜相似的金色装饰,从两边垂下长长的流苏。他的年纪比公爵和杨舟都大,留着极漂亮的小胡子,显的又成熟又英挺。
绮羽的五官和妮妮比较像,脸型也像,是一张匀称的瓜子脸。她的衣服样式比较普通,栗色长发垂在肩上,瞳孔的颜色淡到几乎透明,微笑着望向远方。
苏霓尝试碰触影像,却总是跳出提示,告诉她“权限不足”。
这椅子的结构极为符合人体工程学,看起来不太舒服,坐进去却让人双眼放光。那感觉就像坐在了一朵云上,既松软舒适,又能提供足够的支撑。可苏霓无心理会坐的是石头还是椅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我想这是件好事?你们把我叫过来,是不是要告诉我……我即将被送到父母那里,和他们见面?”
她说话时犹犹豫豫,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声音极为没有底气。显然,她自己也不认为这就是未来的发展。
事实上,刚确认这个猜想的时候,她确实非常高兴。虽说这不是她真正的父母,而是妮妮的,但独在异乡为异客,有个直系长辈总是好事。只要他们好好对待她,她也乐意替原主人尽身为女儿的义务。
等喜悦过去,她便立即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
如果苏渊和绮羽只是普通公民,紫蓟公爵根本没必要亲自见她。会议室里只有四个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巧合。他挥退下属,只留亲信,还屈尊纡贵地和她说话,这到底是为什么?更何况,他之前还说过一句“苏家的后裔”,更让她浮想联翩。
龙安娜迟疑一下,望向尤路维尔,尤路维尔干咳一声,望向身边的公爵。公爵冷冷说:“遗憾的是,你的父母已经过世了。”
“啊哈?”
尤路维尔先生在旁解说道:“过世的意思,就是死了。”
“……我知道!”
苏霓油然生出被鄙视的感觉。她不安地摆弄着数据板,又说:“我应该问原因吗?”
“这取决于你。”
尤路维尔先生也有这毛病,说话犹如挤牙膏,总是先吐出一句话,再莫测高深地看着她,等她自觉领悟潜台词。但苏霓早就失去了这种兴趣,想了想,直截了当地说:“既然取决于我,那我就有话直说吧。看你们如临大敌的架势,我的身世大概不简单,所以,我决定还是弄明白。请问他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需要我留意什么?”
公爵说:“你必须先决定,是否打算回苏家,成为他们的家族成员?还是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
苏霓不解其意,只好勉强对他一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只有这两个选项吗?我能不能选择隐姓埋名,波澜壮阔地度过一生?”
话音未落,她面前的星球投影忽然旋转起来,速度颇为缓慢,为她展示着不同角度的画面。会议室里的其他图像也一样,每张图像都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宇宙,若将它们拼接到一起,将会完美契合,形成一幕无比巨大的监控影像。
不过,会议室里的人都有非同寻常的能力,随便扫一眼,就能在大脑中自动组合出完整影像,不必非要拼接起来。
公爵身边有个声音说:“阁下,准备工作已经结束,现在就发动攻击吗?”
虽然苏霓只听到了声音,但很可能还有图像方面的传递,因为公爵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其他人也中断了和她的交谈,各自选出自己感兴趣的画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完全不理会她在做什么。
苏霓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这艘星舰正要发动攻击,对付厄运之星上的战兽。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从身体状况看,绝对不会很久,大概只有两三个小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便已决定了这个星球的命运,而且丝毫压根不打算咨询星球土著。
当然,这是正常反应。苏霓对此并无意见,只是,这让她更深一步地意识到,即使和气热情如龙安娜,面临重要决策时,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她暗自叹息了一声,便学着其他人,看起了那些画面,由于始终挑不出感兴趣的影像,只好继续观看会议桌中央的投影。
她并未等待很久,大概过了十秒,投影中忽然一亮,出现一道明亮灿烂至极的光柱,自太空射向厄运之星。从苏霓的角度看,就像有个人用激光笔,不,手电筒照向地球仪,似乎只是个游戏,不会发生任何危险的事。
然而,光柱触及星体,竟瞬间飞速扩散,转眼扩成一个光罩,轻轻蒙上了这个饱经磨难的星球。那些血红的、土黄的颜色,立即弱化浑浊,怎么都看不清楚,仿佛谁在地球仪上粘了一块轻纱。而且,光罩消失,那些颜色也跟着消失,留下一个伤疤般的部位。
这自然不是唯一一次攻击。未几,第二道光柱降下,击中了完全不同的地域,一样扩散为光罩,再徐徐消失。苏霓看的目瞪口呆,看到第三次时,才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攻击的强光源自星舰。两次攻击之间的停顿,可能是因为积蓄能量,也可能是因为星舰正在变换位置,以免出现未被攻击到的死角。
“这就是你们的解决方式?”她问。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了星球上的虫族。对这些人来说,虫族自然是敌人之一,并且是极具威胁的敌人,能一起打死最好不过。但她一想正在奋战的虫巢,就觉得非常难过,很想开口阻拦,让他们不要攻击那个区域。
尤路维尔自是不知她的心思,介绍道:“鉴于地面已无人类存活,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可能比较浪费能源,却很省时间。如果情况特别糟糕,防卫军那里还有一种技术,数艘星舰合力,可以直接摧毁小行星。不过现在还没这个必要,而且我们的实力不够。”
“那傀儡师呢?据我所知,它们正在太空中操纵战兽。”
“你居然也知道这个名字,我真惊讶。帝国里听过这名字的人都不多呢,”尤路维尔说,“我们先送救援小队下去,同时定位到傀儡师的位置,在外太空对付它们。大概就在杨舟落地的时候,它们的所有个体宣告死亡,和战兽的连接也断掉了。”
龙安娜聚精会神看着图像,插嘴道:“可惜,我们只知道它们侵略过人类,不知道它们的本体那么脆弱。第一波攻击过去,它们已被全部炸碎,连个活口都没留下。”
“……可惜?”
公爵总算抽空看了她一眼,“傀儡师是历史记载中的种族,已近千年不曾出现,我当然希望能够俘获活口。”
“那你们之前探测到的……空间能量异动?那是怎么回事?”
“就是傀儡师越空而来时,产生的能量波动。”
完全不明白的苏霓说:“我明白了。”
直到攻击彻底结束,她也没去开口求情。她很清楚,首先自己和他们非亲非故,没有高贵身份,无法干扰军事决策。其次,就算有了身份,她要求放过虫族的行为,也是极度可疑的。哪怕公爵不计较,只问一句“为什么”,她都无法回答。
但她仍然觉得很不痛快,就像认识的人被屠杀了一般。以致他们再望向她时,发现她的精神已不像之前那么充沛,明净的面容上也有了一层阴霾,却没有人猜得到原因。
龙安娜以为她没能得到充足休息,大感同情,想尽快把话问完,便说:“现在已有飞船下去继续侦测,确认地表无存活战兽之后,我们便可以启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苏霓便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我问,我能不能既隐姓埋名,又波澜壮阔地度过一生?”
她心情十分郁闷,因此开玩笑的成分已经不见了。公爵倒还是一脸冰冷,淡然道:“很难,只要你小有名气,便会被苏家觉察。他们本就是帝国星域里最有势力的大家族之一。”
“……”
在苏霓的认知里,倘若人类真能走进星际时代,政体会是联邦式而非帝国式。人类建立国家时选择帝国,已经带给她很大的意外。帝国里存在以家族为单位的势力,乃是第二次意外。但这样一来,即使时代背景不同,也可以参考历史上的巨族,来推测苏家的地位。
一言以蔽之,他们一定特别有钱,特别有权,特别聪明优秀,特别能给家族成员安排肥差。从另一面来看,所有的家族成员都是利益共同体,应该也有着相应的规矩和约束。但是,若要享受家族势力的好处,做出贡献甚至牺牲,正是应有之义。
苏霓狐疑地看着公爵,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故弄玄虚。对大部分人来说,一定要比较的话,当然是认下这门富贵亲戚比较有利,除非他们还在遵循古代封建社会的法则,譬如说,未婚生子就要被沉塘什么的。
她又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才问:“我的父母和家族关系亲近吗?还有没有别的近亲?”
“有,不过没有直系亲属,只有你父亲的同辈兄弟姐妹,还有他们的后代。”
苏霓真希望他用“叔父”、“伯父”和“表兄弟姐妹”的称呼,不过人家没这个意思,她也不好计较。这时,公爵又说:“你一定很奇怪,回归家族看起来是个很好的选择,我却提供了另外一条路。”
“阁下真是太了解我了,”苏霓黑着脸说,“既然如此,能否马上把原因告诉我呢?”
公爵的语调中,依然半点起伏都没有,“十五年前,你的父亲在战事恶化时临阵脱逃,并为活命而背叛帝国,战后受到帝国缉捕,最终死去。你的母亲也未曾回归帝国,而是带着你逃走,也被列上通缉名单,最后不知所踪。我们至今没有她的下落。事后,你父母获得的所有荣誉都被剥夺,成为罪人和通缉犯。”
“……”
苏霓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不容易有条大腿可以抱,真相竟是这样的。而且,这可以完美解释他们的态度,还有妮妮上乘的外貌和基因,因此她甚至懒得怀疑,只觉命运女神又拿起了大棒,扑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龙安娜见她失魂落魄,安慰道:“其实这件事不会影响你,你仍是合法的帝国公民。不过,一旦身份泄露,可能会有人追问你母亲的下落。”
尤路维尔说:“其实看你的狼狈模样,就知道你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她本来是出名的机甲士,‘天国送葬’的主人,如果还活着,怎会让独生女沦落到这个地步。”
龙安娜说:“总会有些蠢货借题发挥。”
苏霓有气无力地问:“我沦落到哪个地步了?好歹一直在靠自己挣钱。我吃那么多,是因为特殊原因,不是因为挨了很多天的饿。话说回来,我以这样的身份回去,家族里的人会歧视我吧?”
公爵淡淡说:“肯定会。”
苏霓冷冷看着他,希望他后面接一个“但是”,抑或“不过”。
“不过该给你的东西不会少,你该占的好处也不会少。你是异能者,苏家一向重视这样的人才,尤其你又有苏渊的血脉,他们应该很希望再培育出一个强大的机甲士。至于你父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你最多承受一些闲言碎语,没有其他坏处。”
“如果我不想承认这个身份,不想回去呢?”
公爵说:“那我会把你和其他人一同处理,安排到各个殖民星上,随便你以后怎么做。但你可能无法参军,无法接触到更高层次的生活,终生只能做一个普通公民。”
苏霓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低头沉吟许久,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摆弄着手里那块数据板。这个时候的她,居然有了一些可怜可爱的感觉。龙安娜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好说,却见她抬起头来,问了一个看似和眼前话题无关的问题,“帝国里的异能者也不算多吗?连苏家也非常看重?”
尤路维尔答道:“的确不算多,而且迄今为止,我们对异能的产生机制一无所知,异能者的诞生全靠运气。大家族的联姻,全部是异能者和异能者,以便增加产生异能者后代的概率。”
苏霓说:“那我父母……”
“你母亲是异能者,父亲不是。”
公爵忽然抬了抬手,做出一个阻止她的手势。他说:“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我不需要你马上给我答案,我们要先去海恩尼尔前哨站,到前哨站的时候,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龙安娜站起身说:“我送你回去。”
谈话这么快就结束了,让苏霓微觉讶异。她也跟着站了起来,望向公爵,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父亲背叛帝国,母亲畏罪潜逃……这些事已经是确定了的吗?”
公爵冷冷说:“官方结论就是这样,已经结案了,没有其他说法。”
“……谢谢。”
她就这么被拎出了会议室,尽管她心中还有疑问,却知道公爵有着绝对的权威,最好别尝试赖在那里不走。但她并不着急,听公爵的语气,她还有见到他的机会,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把疑问整理一下,准备发问,再尽可能地想清楚利弊。
这个时代的人类,沿用了古人类的度量单位,而且是公制系统。距离用米、千米、光年计算,时间也是时分秒日月年。只不过,每个星球的公转自转速度不同,有时候会出现一年八百天的囧况。
苏霓一回休眠舱,立刻倒头就睡,把之前的觉补足。她一口气睡了十几个小时,才自动醒转,只觉神清气爽,连自爆未遂的疼痛也不见了。
那个圆脸女子又来看她,说自己名叫萨曼莎,是文职人员,属于照顾幸存者的人之一。她和苏霓简单地聊了几句,为她指出星舰上的重要地点和路线,还说食物充足,无论苏霓想吃多少都没关系,导致她更加郁闷,然后从善如流地吃了很多。
琳帆、涅林和其他人均无大碍,重伤员的复原状况也十分良好。苏霓去探视了所有的人,却只向涅林吐露了妮妮的秘密。
不用说,涅林几乎和她一样惊讶,惊讶过后,也不能免俗地问起了她的想法。
苏霓对此真是百感交集。按照常人的想法,两种选择都有道理:选择回归家族,可以拿到好处,说不定还有专门针对异能和魂能的指导,对她的未来助益良多;选择隐姓埋名,估计也饿不死,可以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当然也是好选择。
但她必须得承认,自己并不是常人。
虫母被幕后黑手打爆,才于无奈中和她融合,期盼她为它的族裔做些事情。换句话说,只要幕后黑手还在,很有可能会找到她头上,再把她打爆。如果选择平常人的幸福生活,到那个时候,难道要用能量块投掷如此恐怖的敌人吗?
事实上,她自己很清楚,应该把内情告诉公爵,因为黑手能操纵虫族攻击人类,就是人类的对手。说不定公爵会知道内情,并帮上她的忙,就算不知道,也能给他提个醒,让他不至于被黑手打个措手不及。可是,她没有证据,又不能像傻瓜一样交代虫母的事情,根本无法应付比较详细的询问。
既然不能依靠别人,那她只好努力往上游走,提升自己的实力,才有可能获得足够的话语权,甚至可能统领虫族。何况,父母是妮妮的父母,她用的是人家的身体。即使没有对黑手的顾虑,对虫族的责任,她也不能自作主张,抛弃原主人的血统,连亲戚都不承认。
于是,她坦诚地说:“我还没有最终决定,但我想去苏家看看。”
涅林做出一个理解的表情,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回去。”
“其实我不是为了他们那点好处,只是……”
“只是为了很多好处?行了,用不着生气,开玩笑而已。我明白你的想法。你从未见过父母,从有记忆的时候就在流浪,当然想去看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
“……其实吧,也不是这样。”
涅林还在等她说下去,但苏霓说完这句话,就卡壳了,半天接不出下一句。虫母基因是她最重要的秘密,她已经决定带着它一起死去,永远不对任何人泄密。她想说的,其实是另外一个理由,但组织了半天语言,仍觉难以开口。
想尽快提升实力,是原因之一。不能擅自割裂妮妮的亲属关系,是原因之二。但她还有第三个原因。
苏渊的叛逃发生于十五年前,那时她才一岁,自然没有立场评论,只能接受现有的事实。她的疑问,来自于绮羽。按照公爵的说法,那时绮羽和妮妮未被连累,想要返回苏家的话,仍然可以。然而绮羽不仅不回去,不为丈夫抗辩,反而带着一岁的女儿逃走了。
过程中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从妮妮的记忆和命运来看,她从未见过母亲。绮羽极有可能坠毁在这个星球上,因此不幸身亡,留下一个幸存的婴儿,不知被谁养大。而公爵最后的话也很保守,并没说“当然”,反倒用了模棱两可的说法。
苏霓想知道的,是绮羽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还有苏渊背叛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