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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县衙南街独门小院中,墙头爬满了蔷薇,几枝青竹临墙而立,偶尔一阵清风徐来,便微微摇晃。
院中,县丞谭如海刚刚揭开一坛上好花雕的封泥,微闭双眼,嗅了嗅空气中散发出的馥郁酒香。
当此独酌之时,有不速之客来访。
周墨白带着温和的笑容随差役走进院子来,谭如海摇摇头,不禁摸着鼻子苦笑道:“周公子莫非是属狗的?”
“谭大人对属相有研究?”周墨白拱手笑道。
“若非属狗,为何老夫这儿一有上好美酒,周公子就闻香而至,这鼻子可真灵!”谭如海笑道。
损人都这般拐弯抹角的,你才属狗,你全家都属狗!
周墨白小脸微微一红,也不跟谭如海客气,上前自觉地在自己面前摆好一个小酒碗,抬起酒坛为谭如海和自己斟满酒,抬起酒碗来笑道:“今日小子叨扰,虽是唐突,不过这酒不白喝,草民可是为大人带来一个喜讯!”
谭如海抬起小酒碗,一口饮尽,双目望向周墨白,脸色上神色不惊。
自打这周墨白的名字进入自己的耳朵之后,此子所行之事无不妙想天开,每每尽收奇效,令人拍案叫绝。
那日周墨白出狱前来拜谢之时,他已从这个年轻人眼中看到一种不敢受制于人的野心,心中早已猜到周墨白这等聪明之人,受杨知县污构拿入大牢,岂能甘心再受其摆布,说是为杨知县谋划惊天财富,不过临时脱身之计而已。
谭如海料想,周墨白定然策划了后续手段,要让杨知县狠狠吃一次瘪,只是他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周墨白会从何处入手。
半晌……
谭如海脸上波澜不惊道:“周公子,喜从何来,老夫愿闻其详!”
周墨白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谭大人,据草民所知,如若知县大人离职,通常都是县丞大人顺势接掌知县职位!”
谭如海心头一震,当年他身负锦衣卫密命,从经历司一名六品百户调到永嘉任知县之职,但杨鼎鑫正好从外地调入,也看中了永嘉一地,在朝中使了若干银子,便抢先一步坐了知县之位。大明朝文贵武贱,谭如海虽是六品百户,但与杨鼎鑫争夺知县之职却毫无优势可言,只得屈居县丞。
这杨鼎鑫就任永嘉三年,虽百般收刮,但他行事百般小心,倒也没有什么把柄授之予人。加之有传闻道,杨鼎鑫还是当朝首辅翟鸾未出五服的远亲,平时对朝中各部官员也舍得使银子,因此,这知县的位置坐得十分牢固。
如若杨鼎鑫离任,他这个县丞接任知县倒是有很大把握。
此时听周墨白将这个关节之处提出来,谭如海心中顿时掀起了一番风暴。
“杨知县治辖永嘉三年,并无把柄授人,何况,当朝首辅翟鸾翟大人又是杨知县远亲,这知县的位置坐得十分稳固,周公子所言接任一事,不知从何说起?”
虽然历史知识并不十分丰富,但周墨白从《明朝那些事儿》中大约记得,嘉靖一朝,朱厚熜将众大臣玩弄股掌之间,当朝首辅更是频繁更迭,这翟鸾在永嘉二十三年因为两个儿子同年进士,被检举揭发,贬斥为民,下一任首辅就是大明一朝赫赫有名的大奸臣严嵩隆重登场。
“草民听说,内阁更换首辅如走马灯,这几年来,夏言和翟鸾两位首辅大人你上我下轮番登台,听说朝中有位严嵩严大人,善揣圣意,颇具权势,时刻觊觎首辅之位,翟首辅要想坐稳自己的位置,可须得洁身自好呀。”
其实在历史上,这位翟鸾还是颇有清名的,从周墨白本心来说,内心隐隐希望自己以一个穿越者的优势,给翟鸾大人提个醒,避免被政敌拿住把柄。
说不定自己一个小小的四两拨千斤,犹如蝴蝶效应一般,也可能小小改变一下历史的走向,说不定大奸臣严嵩登上历史舞台的光辉一页就会被改写。
“这与眼前之事有何关联?”谭如海已经隐隐感觉到周墨白要利用朝中大人们的斗争来将杨鼎鑫拉下马了。
“这杨知县以官衙印鉴为信,竞猜胜负,此举新颖,《大明律》中虽未列举,但毕竟涉及赢钱输赢,是否定性为赌博,亦在两可之间,关键要看朝堂上的态度,谭大人若是将这信息送京师,您说……翟鸾大人会不会因为这个远亲授人以柄?”
谭如海抬头沉思的功夫,周墨白悄悄将花雕搬到自己面前,斟满一碗。
又一碗……
再一碗……
“周公子!”谭如海忽然眼睛一亮,抓住周墨白的手,“你算计得竟然如此深远,不错,这的确是个好机会,老夫谢了!”
周墨白被抓住手,吓得一哆嗦:“谭大人,别慌,这酒还有……”
谭如海此刻心情大畅,主动抬起酒坛,为周墨白和自己斟满酒,端起酒碗道:“干!”
两人豪气冲天,一饮而尽,小院里传出一老一少爽朗的笑声。
尽管身份悬殊,但谭如海认定周墨白日后定然成就非凡,此时已不把他当做平常布衣看待,隐隐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周公子!”谭如海放下小酒碗,脸上露出笑容,直直看住周墨白,他今日兴致颇高,于是旧事重提道,“不知前些日子这番经历之后,对老夫当日提议还有兴趣否?”
入锦衣卫!
周墨白心中一动,看来谭如海是真心看重自己,一再想邀,足见诚心。他把玩着手中酒碗,沉忖半晌,略微腼腆地试探问道:“谭大人,指挥使就不说了,可是……千户什么的真没有可能?”
谭如海笑容一滞,又咳嗽起来。
周墨白赶紧讪讪笑道:“实在不行……百户也可以的!”
咳嗽声不停。
周墨白脸色一片悲戚:“为什么……一定要我做个校尉?”
这个小王八蛋,别人赶着求着都得不到的机会,在他眼里放佛谈生意般随意,还兀自讨价还价,可是……似乎不对!
以周墨白的才华,即便从校尉做起,焉知没有一飞冲天之日?
他借口职位地下,如此推脱,怕尚有其他原因。
谭如海忽然慢慢抬起头来,目光似有深意地望着周墨白道:“周公子万般推阻,怕不只是嫌弃职位的事吧?”
周墨白脸上神色一凝,讪笑道:“谭大人……您老别这么直白好不好?”
“周公子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必将成其气候。老夫实话实说,你一个商户之子,按大明律,又不能考取功名。商户虽有些银钱,但地位低下,官府稍不顺心寻个借口便可拿你问罪。加入锦衣卫,可谓是一条最理想的道路,为何周公子一再推拒?”
周墨白被谭如海说中心事,顿了一顿,叹息道:“谭大人,你看那锦衣卫小旗常琨,倚仗权势,栽赃诬陷,任意妄为,这等欺压良善、胡作非为之人充斥锦衣卫之中,难怪朝野之中厂卫名声不佳,草民不才,却也不甘与之为伍!”
在周墨白心中,兼济天下不成,宁可独善其身。
君子洁身自好,修身养德,即便不能一展平生抱负,但亦不可与群狼为伍。
“周公子!”谭如海正襟危坐道,“此言谬矣!”
周墨白正色道:“请教谭大人……”
“锦衣卫,乃国之公器,器无善恶,唯在人心!锦衣卫若为小人把持,便是陷害忠良、践踏忠义之群狼,若置于君子手中,亦可为拨云见日、匡扶正义之猛虎。以周公子之才,何愁不能梳理属下,为锦衣卫博取一个正义名声?”谭如海凛然而语,掷地有声。
周墨白一愣,谭如海所言犹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每字每句,入耳入心,一下子震动他的心灵。
不错,就像一把宝剑,在凶犯手中便是杀人利器,在君子手中,便可为国之礼器。
独善其身犹如明哲保身的旁观者,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旁观者已经太多了,若人人趋吉避凶,天下有何可为之处?
幸好,还有些热血未冷的大好男儿,苟利国家生死与,岂因福祸趋避之!
这个民族才存有希望!
周墨白细细思索谭如海之言,似乎眼前为之一亮,混沌的思路中忽然劈开一跳敞亮的道路来,天地顿时宽阔无边。
他起身一个长揖到地:“谭大人一言惊醒梦中人,草民受教,愿听差遣,不过要草民入锦衣卫可以,但是须待常琨离去!”
谭如海淡淡笑道:“若是杨大人倒台,这常琨失去倚仗,如何在锦衣卫立足!”
一老一少二人端起酒碗,相敬对饮,又是一阵长笑!
良久……
周墨白略含醉意道:“谭大人,说真的,你如此劝我入锦衣卫,难道你慧眼如炬,竟然看出我是一个可以带领锦衣卫走向正义的翩翩君子!”
谭如海哼了个鼻音:“君子?你见过一肚子里咕嘟咕嘟冒坏水的君子?”
周墨白笑容僵住了,讪讪笑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在损我?”
谭如海道:“你也可以当成是夸你,当今朝堂,奸猾狡诈、残暴贪婪的官员数不胜数,若是翩翩君子,又如何与群狼共舞,还我大明朗朗乾坤?”
周墨白被他说得豪气大生,举起酒碗道:“大人所言有理,要与杨知县这等人斗,就必须比他们更狡猾、更奸诈。不过大人,其实草民……真的是一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