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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帝是每日要去给太后请安的,这日批着折子,不知怎地只觉得心思不定。尚且未到戌时,他便进了慈安宫仪门,绕过大拜殿即命从人留步待命,独自一人沿着东廊漫步走进寝宫。
几个丫头太监正在滴水檐下扇炉子化雪水煎茶、给过冬蝈蝈换食,都不防他这时候进来,直到近前,慈安宫首领太监秦狗儿才眯着眼瞧见,忙不迭地跪下,打千儿请安,扯着公鸭嗓儿赔笑谢罪道:“好我的主子万岁爷哩,您怎得这时辰过来了,奴才这双狗眼竟是认不出来了!老佛爷今个儿高兴,晌午进了一大碗老米膳,就着一锅酸笋鸡皮汤用得香甜。一则怕停了食,二则老佛爷爱雪,也不想歇中觉,这会子是和几位老太妃、贵主儿赏字画儿玩呢!”一边说,一边挑帘,请永靖帝进来,几个宫女给永靖帝解了身上的大斗篷。
永靖帝乍一进屋,什么也看不清,良久才适应了。果见太后在西暖阁纱格子里和几个女眷观赏字画。太妃王氏、张氏、方氏都在。王氏陪坐在侧,张、方二人陪侍身后。珍妃姜氏对座,侧边是纯嫔赵氏,围着桌上一幅画看得入神,竟都没有留心永靖帝进来。永靖帝悄悄走近,隔着姜氏的肩头向桌上看时,却是一幅《五牛图》。画中五头牛从左至右一字排开,各具状貌,姿态互异。一俯首吃草,一翘首前仰,一回首舐舌,一缓步前行,一在荆棵蹭痒。所用线条排比装饰却不落俗套,笔力千钧。画图已经很旧,纸边发黄变得有些焦脆,卷轴却是新的,画儿左下方题跋已漫患不清,上下天地押着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图章,显见是一幅极为名贵的古画。
永靖帝不禁问道:“是谁的手笔?”
众人一齐转脸,见是永靖帝,珍妃头一个跪下请安。纯嫔也随着跪下,几个太妃忙敛手后退,太后郎氏笑着摘下老花镜,说道:“皇帝来了,也不叫他们禀一声儿,吓得我们娘儿们一跳!我算计着你还要一个时辰才过来呢!这是你十五叔家买的,花了一万多银子,说是韩滉的画儿,名字都辨认不出了,说是给我上寿用的,怕假了,请我寻个行家鉴别。我只觉得好,哪里辨得出来?”说着便笑。
永靖帝也陪笑道:“儿子却也不通古董鉴赏,明儿叫翰林院的王仲进来仔细看看就明白了。”他口中的王仲乃是太妃王氏的母家侄儿,听他提起,王氏自觉面上有光,却也不便接口谦虚,只站在太后身后,越发挺直了腰背。
太后回身拉住太妃王氏的手,笑道:“你家外甥是个有本事的,皇帝来我这,十次里倒有八次要夸他的学问!”说得王氏笑逐颜开,偏还要自持着道:“老佛爷您过誉了,我娘家那几个子侄别的不通,倒是学了些精致的淘气。那王仲的幼弟,今年开蒙,湖笔徽砚一概不要,缠着他祖父扭汤股儿似得要个金丝蝈蝈笼子……你说这可不是……”
逗得太后与皇帝都是一乐,太妃张氏与方氏便也凑趣说起各家子侄幼时淘气。太后笑了一回,招手示意珍妃上前来,“近前就有一个呢,不说那些远的。”说着拍拍塌边,示意珍妃坐下;珍妃哪里敢坐,笑道:“老佛爷跟前有臣妾站着的地儿都是福气了。”
太后也不强她,只笑问道:“瞻哥儿呢,今日倒没见他人?”这个“瞻哥儿”乃是永靖帝如今唯一的儿子,五年前由珍妃所出的,因孙儿辈少,太后疼得跟眼珠子似得。
珍妃回道:“如今瞻哥儿加了骑射课,白日里累了,夜里就睡得早了;这时辰该是睡了。”
太后就有些心疼,看向永靖帝,“这小孩子家家的,就上起骑射课来了,一不小心伤了筋骨可不是玩的……”
永靖帝拍拍太后的手,笑着宽慰她,“母后,教课的师傅都是朕亲自看过的,当初跟着圣祖爷平了北疆的高将军您还记得吧?先帝亲自封了威远大将军的——如今都到花甲之年了,精神还好得很,上次朕留他在宫中用膳,一顿吃了一斤米饭——这还是在朕面前收着肚子呢!八十斤的大刀耍得水泼不进!他就是将门出身,三岁就跟着家父习武的……朕选了他给瞻哥儿做师傅——等您孙子六十了,指不定身体比高将军还要好呢!”
一席话说得太后转忧为喜,珍妃见皇帝这样为自己儿子用心,也不由得抿嘴儿笑。
“对了,今儿你姨母到京了。”太后这说得是她胞妹,嫁到青州去,一住就是十几年,这次带着女儿返京是为了明年大选,“她来陪我说了会子话,我听说山东那边收成不太好,她夫家那几个庄子不是旱了就是涝了的,年景不好……赋税能减点就减点吧,圣祖爷那会子的时候,也是这个法子……”
永靖帝起先还笑听着,听到后面脸色已是沉了下来,只是到底对着的是自己母亲,永靖帝站起身来走动两下缓着口气道:“今年年景的确不好,先是黄河决堤,再是河南地动,就是素来丰饶的两湖也遭了虫灾。儿子已经给户部下了指示,凡是十月之前报过灾的,都已经查实,一律免征三成捐赋。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如今都晓得以宽为政,狼叼了一只羊,就敢报个‘狼灾’,听见蝈蝈叫,就想报个‘虫灾’,只图买好百姓,捞个好名声儿好升官。说句难听话,这真叫厚颜无耻市恩欺君!别图了眼前,好吃难消受,回头朝廷还要一一核查的!”
殿里几个女人都被皇帝这突然的怒火给惊住了。永靖帝在后宫向来是一副温和面孔,对母亲更是至孝,后妃中偶有犯错的——无伤大雅的他也就一笑置之了;像这样声色俱厉的样子,几个女人还是第一次见。
空气凝结了几秒,珍妃第一个反应过来,倒了一杯茶送到永靖帝手上,柔声道:“皇上喝口茶,润润嗓子。”
永靖帝也自觉失态,见几个老太妃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太后也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心生内疚,借着喝茶平息了一下情绪,放下茶杯时又是一副温和模样了。珍妃见机,只怕留在这里,皇帝再说什么太后面上挂不住,忙道:“臣妾去看看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都是一点就通的人,纯嫔也忙跟着去了。三位老太妃也起身要走,永靖帝摆摆手示意她们留下来。
“你们别觉得不自在,”永靖帝坐到太后身侧,安抚道,“母后,儿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您在宫中,不知朝中世情人心。山东今年并没有灾——儿子是派人去查实了的,欺瞒上报的两个知府都夺官入狱了。姨母来跟您说这番话,只怕也是庄子里的管事欺主,您还要帮着姨母辨清是非才是。”这番猜测圆了太后面子,太后脸上转圜过来。
只是该说的道理还是要说,永靖帝扫视了一眼众太妃,刻意将语气放缓了,“朕虽富有天下,贵为天子,只是代天行事。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于私。你们不要脸红。就是母后,朕最敬重的,她为六宫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干政。政出于一,天下安宁;政出多门天下不宁。私情是私情,公义是公义,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这样的国政,后宫是不宜插言的。”
见众人警醒了,永靖帝便抛开话头,与她们聊些闲话家常,又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子话,方道:“母亲,这边有她们陪着您,儿子过会还要去看看贾妃。今早凤藻宫的碧玺过来禀我,说是贾妃一夜没睡好,只是身软头晕,早起发了高烧人都糊涂了。儿子朝政事忙,只叫了太医过去,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呢。”
他说到这里,太后已是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说道:“这孩子也是个不容易的。先前说是风寒,一日日耽搁下来也不是小事情。方才珍妃在这,我还问她贾妃的病可好了?想是她怕我担心,只说是没有大碍了……哪里料到人都糊涂了,也惹得皇帝忧心了。”
永靖帝听了这话,面上到底忍不住露出一丝忧色,眉宇间大有郁结之意。
太后便道:“只是你虽是皇帝,到底不是太医,再忧心也不能诊脉抓药的……难得今儿几位老太妃都在,珍妃和纯嫔亲去整治的晚膳,”她戴上老花镜透着窗格子往外望了一眼,“又飘起雪片子来了。皇帝且在这里用了晚膳再去吧,一则是全了她们的心,二则吃饱了身上暖也抵得住寒。”说着便望着永靖帝,甚是殷切。
永靖帝不好推辞,笑着应了。
太后顿时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拍掌打膝地说道:“好——一起热热闹闹吃个冬夜饭,可不比什么寿礼都让人高兴?”
说着,见姜氏和赵氏督着太监抬过食盒子,便命布席。一样又一样布了上来。一盘水饺儿,一盘炒绿豆芽儿,一盘宫爆腰花鸡丁,火锅里是酸笋鸡皮汤,热腾腾泛着香味,四周放着小馒首、春卷、豆面煎饼一应宫点,还有一盘菜晶莹透亮,像是鱿鱼丝儿,白亮白亮的拌着青椒,刚刚出锅,还在丝丝作响,太后嗅了一下,不禁赞道:“这个香……皇帝多进点。”
永靖帝却是食不知味,问道:“素日里皇后都来陪着母亲的,怎得今日却不见人?”
太后笑道:“皇后这孩子就是孝心太虔,顶风冒雪得每日里过来,又要挂心宫里各样事物——年节下,琐事格外的多,皇帝也看看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我看了心里不是滋味,就说了,宁欣啊,你把自己身子将养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敬了。”说着瞟了皇帝一眼,眯眼笑道,“方才吩咐了翊坤宫的奴才们小心服侍皇后,命她这两日多吃多睡好好养着,不许到我这边来了。”
永靖帝只是听着,见太后住了话头,夹了一筷子炒豆芽儿,接了一句道:“这是母亲慈善,”吃进去嚼几下,看向珍妃道,“这个倒是清淡。”
珍妃福一福身,她是翰林家养出来的嫡长女,生就一副大气的圆脸盘,举动行事也都从从容容的;只听她回话道:“这是嫔妾厨下备着的,都抽了芯儿,去了芽头,没有半点豆腥味儿呢。”
永靖帝点点头,停了一下道:“贾妃那边也送点去,她是好清淡的。”
珍妃借着起身的动作悄悄瞄了太后一眼,见她正拿了个春卷吃,唇角带笑仿佛没听到皇帝的话,便也笑应了,“是,嫔妾记下了。”
永靖帝自己却又踌躇了,道:“她正在病中,怕有什么忌口的……还要先问问太医为好。”
太后就慢慢停了筷子,笑道:“想是晌午积了食,这会子才吃了几口便觉得饱了。”
永靖帝闻言也放下筷子,笑道:“儿子也觉得够了……”说着扫一眼老太妃们,“你们陪太后说话,朕先走了。”又看向太后,“母亲早些安寝吧,明日儿子再来陪母亲说话。”
太后见他这就要走,脸上的笑就有些撑不住,却还是平静道:“你去看贾妃,也带上珍妃和纯嫔——她二人算是代我去的……”
永靖帝心里惦记着贾妃的病,带着珍妃姜氏和纯嫔赵氏同坐乘舆冒雪而来,进了凤藻宫掏出怀表看时,刚刚过了戌时,那夜幕已缓缓降临,雪光中见几个丫头忙着往下撤膳,西厢煎药炉的烟雾袅袅,满院飘着浓烈的药香,东厢小厨房北屋里已经掌了灯,隔窗可见一个六品顶戴的中年太医正在写药方子——这凤藻宫里,不似慈安宫那边热闹,廊下人影幢幢,却相互不交一语,显得有点神秘。
永靖帝站着想了想,要是叫过御医问话,房里贾妃听见,一定又要换穿衣服出来迎接,反倒给她添劳乏,遂回头向珍妃纯嫔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没声地直趋凤藻宫的正寝大殿,却见碧玺和嫣红一边一个扶着贾妃,刚刚吃完药,正侍候着她嗽口擦牙。两个人全神贯注服侍,倒是贾妃一闪眼瞧见了永靖帝,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说道:“皇上来了——我这殿里人越来越不会侍候差使了,连禀都不晓得禀一声!
碧玺与嫣红便忙请安。
“起来吧。”永靖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俯身对贤德妃道:“朕瞧瞧你的脸色……像是比之前好些了,两颊也带了些血色。今早碧玺来禀,说是你烧得人都糊涂了,唬了朕一跳,只内阁事务繁重,北边军事又有变,耽搁到这时辰才得空过来——你觉得怎么样?还是浑身乏困,没精神么——别动,就这么躺着。”又指着旁边喜鹊登枝的枕头吩咐道,“碧玺,给你家娘娘垫在头底下——垫实了脖子不用使劲……”
后面跟着的珍妃、纯嫔见皇帝这样体贴关怀贤德妃,甚至为迟来慰问解释军国大事,不由得都有些心里不是滋味。纯嫔就拉拉珍妃的衣角,使个眼色;珍妃全做没看到,上前一步,微笑道:“姐姐身子没事是最好了,记得前儿听碧玺说姐姐想用荷叶蘸蜜小粽子,我特意让底下人把夏天存在冰库的荷叶查点一番——都还个顶个得清香碧绿呢。姐姐什么时候再想用,只管差人去我那儿说一声。”
贾妃强撑着精神,笑应道:“有劳妹妹了。”一眼看到跟在后面的纯嫔,登时想起听闻的那桩丑闻,只做不在意将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再想不到这素日里看起来娇滴滴活泼泼的纯嫔竟敢做下秽乱宫闱的孽事来!情绪一起,贾妃便觉胸肺间的咳嗽要压不住,涨红了脸缓缓靠回枕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