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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彦跟着张庆旭等五个二毛的老职工走进了张家发散着一股子淡淡霉味的两居室。屋里虽然摆设简单陈旧,也没几件像样的家具,老式的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壶,一个三角厨上摆着一台17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刘彦扫了一眼,这或者是张家最值钱的东西了。
沙发是那种老式的弹簧沙发,刘彦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沙发还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张庆旭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起茶壶就要去冲茶,刘彦赶紧笑道,“张大爷,不用客气了,我不渴,我们还是谈谈正事——这样啊,张大爷,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们。”
张庆旭也不再客气,哥几个团团围坐在周围,紧紧地盯着刘彦那张美貌且高贵的脸庞。
“张大爷,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我们二毛在改制之前——也就是在被茂元集团收购之前,效益怎么样?工厂里原先有多少职工?”
张庆旭沉吟了一下,“刘记者,不瞒您说,二毛在六七十年代效益最好,那个时候是我们滨海最好的企业——可是从86年开始,效益就一年不如一年,嗯,93年还有一段时间发不出工资来。”
刘彦哦了一声,其实她心里.有数,进入90年代之后,受国际市场大环境的制约和影响,国内很多毛纺织企业效益一路下滑,有些甚至频离倒闭破产边缘。不过,熟悉经济领域擅长经济报道的她也知道,在这其中,也有纺织企业自身经营管理不善的缘故——人浮于事,机构臃肿,吃大锅饭劳动效率低下,等等,都是导致纺织企业陷入低谷的重要因素。
但这些,她显然不能去跟面前这.几个老工人去探讨。
她笑了笑,“我看现在的数据,二.毛自打被茂元集团收购以后,效益连年上升,已经成为滨海和省里的重点纺织企业……”
张庆旭的老脸有些涨红,他霍然起身,神色有些不.忿,“对,刘记者,你说的没错,这两年厂里是很赚钱,可是,厂里赚钱了,工人的工资却还是不高,跟以前的老2毛相比几乎没啥变化——但是,以前5个人的活,现在却要一个人来干,这又怎么说?记者同志,我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我也是党员,也干过车间主任,哼,茂元集团这是在剥削工人,重走资产阶级的老路!我们是社会主义新社会,怎么能允许这种资本家来剥削我们!”
见张老头一口一个“阶级立场”,一口一个“剥削”,刘彦.不禁哑然失笑。
张庆旭见刘彦似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老脸.更加涨红起来,他冷笑道,“这些都不去说了,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国家的厂子了,是私营什么股份制了,不能再跟以前相比——记者同志,我们厂可是好几千万的国有资产啊,厂里的每一台机器都是国家的钱哪——可张继刚这个贪污分子,这些都让他贱卖了呀,他从杨茂元那里拿了多少好处?哼,看看他家又是买大房子,又是买汽车,他从哪里来的钱?”
“还有,凭什么茂.元集团就要让老厂这么多的职工下岗?开始收购改制的时候,就公开发布公告说,40岁以上职工的一概不要,全部下岗,这不是摆明了要甩包袱吗?这些职工上有老下有小,没有这个饭碗,让他们怎么养家糊口?这都是张继刚在里面捣的鬼!”
不愧是干过车间主任的人,张庆旭说起这些来不仅头头是道,还振振有词极有几分演说家的煽动力,他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将二毛人对张继刚的诸多愤怒和不满都一一发泄出来,一笔笔给刘彦说着工人们自发调查出来的关于张继刚的“贪污事实”。
张庆旭脚步蹭蹭地回到卧室,拿出一个笔记本来,笔记本是那种学生使用的演草本,上面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写着张继刚的一些“罪证”。
翻看着这些“罪证”,刘彦皱了皱眉,“张大爷,你们既然收集了这么多证据,怎么不去政府告他?”
旁边坐着的老王终于才插进话来,“记者同志啊,我们咋没告哩?我们告了,二轻局,市政府,市委,我们又是写举报信,又是上访,可是大半年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人家那张继刚,照样天天小酒喝着,小汽车开着,听说他还在茂元集团干一个什么副经理,一个月2000多块呢。”
……
……
文霞将车停在路边,闲着无聊也就下了车,溜达进了二毛的宿舍区。她正俯身蹲在小空场上看一群孩子玩推圈子的游戏,突然听叫一阵刺耳的汽车汽笛声骤然响起,一辆依维柯和一辆黑色桑塔纳闯了进来,在一旁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脸色黝黑挺着啤酒肚子穿黑色皮衣的高个男子,大约40出头的年纪。
依维柯上下来五六个保安模样的青年,手里都提留着橡胶的警棍。
高个男子昂首挺胸神色不善,带着这几个保安就气势汹汹地往三号楼走去。文霞心里一紧,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赶紧起身悄悄跟了过去,果然见这些人将张庆旭家的小院给围了起来,有一个保安还骂骂咧咧地使劲用脚踹着简陋的钢筋防盗门,将院门踢得砰砰直响。
文霞心里一惊,赶紧退了回去,掏出手机就给路兵打了一个电话。路兵在电话里也是有些吃惊,马上嘱咐她立刻给安在涛打电话,把安在涛的手机号给了她。
安在涛刚刚带着竹子从麦当劳吃完东西出来,见是周末,本想继续带着竹子去公园玩玩,但却接到了文霞的电话。文霞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急促,很慌乱,安在涛听说这事儿心里也是咯噔一声,隐隐猜出是张继刚所为。
他赶紧打车先将竹子放回家,然后就赶了过去。文霞已经等候在门口的车里,安在涛见左右无人,一头钻进车里,低低问道,“文经理,情况怎么样了?刘彦在哪?”
文霞喘了口气,“安秘书,到底是咋回事啊,刘记者不是来采访的吗?怎么——”
安在涛面色一沉,迅速扫了文霞一眼,神色异样的冰冷。文霞心里一颤,也就没敢再继续问下去,只是低低说着,“刘记者她似乎还在那姓张的老头家里,那老头似乎也不是个善茬,他根本不害怕,将院门锁紧,手里提留着一根棍子,正站在前院里跟那张继刚对骂来着。”
安在涛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道,“你报警没有?”
“报了,早就报警了,可是到现在也没见他们来。”文霞不敢再看安在涛那双阴沉沉的双眸,有些不安地转过头来,向院内望去。
安在涛的脸色很难看。刘彦是他请来的,遇到这种情况他当然——他自然知道,采访二毛的这些老职工,触及很多人的利益,这事儿非常的敏感,肯定会引起茂元集团或者是张继刚本人的反弹,可原本他以为,刘彦来采访的事比较隐秘,采访完了刘彦立即离开滨海,就算是走漏了消息,等张继刚他们知道也晚了。可他却不知,刘彦的采访并不那么低调,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宿舍区。张继刚得到消息,也就不奇怪了。
或者在骄傲的刘彦眼里,茂元集团和张继刚这些势力,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她没有按照安在涛说的去做,大大方方地公开就展开了采访。
安在涛掏出手机拨通了刘彦的电话,令他意外的是,刘彦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平静,“安在涛,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本来还不怎么把这个选题放在心上,他们这么无法无天,倒是勾起了我的兴趣——哼,这个报道我一定会做到底!”
“刘记者,我不太适合出面,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已经报警了。”安在涛低低道。
“你不用出面,我有我的办法。”刘彦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就挂掉了电话,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声,安在涛眉头紧锁,心里盘算着,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挂掉了。
正在这时,有两辆军车突然风驰电掣地开了过来,是两辆时下军队上常用的绿色213吉普,两辆军车的背后,紧跟着好几辆警车,警车拉着刺耳的警笛,跟在军车的后面就开进了二毛的宿舍区院子。
安在涛一怔,心里旋即轻松了起来,他蓦然想起了刘彦的军方背景。他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打开车门就跳下了车,跟文霞打了个招呼,“文经理,一会刘彦出来,你说我在海天大酒店等着她!”
文霞下了车,远远地旁观着。军车里下来两个上校军官,一个上尉军官,而警车里则下来十几个警察。警察很快就将张继刚带领的那群正准备翻墙进去的保安给拘看了起来,不久就被警方全部带走。
不多时,两个上校军官进了张庆旭家的小院,之后不久就笑着陪着刘彦走了出来。刘彦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跟张庆旭几个老职工打了个招呼,就一头钻进了军车里。
文霞看了看,正要自顾开车离开,却又见刘彦轻盈地下了军车,向她的白色桑塔纳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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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海市公安局局长黄韬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了。先是马鹏远的冤案曝光,接着又是滨海晨报记者遇袭被打,这些事情已经在滨海引起了轩然大*,警方的形象遭受了重创。这才刚刚消停没两天,就又传来京城中央某大报女记者被人非法围攻的事件。
市委常委、滨海军分区的林政委突然亲自给他打电话,说这女记者是军队某大人物的孙女,黄韬一听当即就吓了一大跳,赶紧派一个副局长带着刑警队的人立即出动,与军分区的一个司令部副参谋长和政治部副主任一起前往事发地。
好在女记者无恙,也没有再“纠缠”下去,但黄韬还是心理惶恐不安。开玩笑,军队刘家的人要是在滨海出了岔子,上面怪罪下来,不要说他,就是杜庚也招架不住。
他命人将张继刚等人带回后,就立即汇报给了市委书记杜庚。杜庚也是吓了一大跳,跟军分区的林政委通了通气,这才又让宋亮打过电话来,严肃命令黄韬立即拘留张继刚等人。同时,杜庚立即召开市委扩大会,决定成立专案组,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张韬亲自担任专案组的组长。
刘彦在滨海搞出了这么大的风波,则是出乎了安在涛的意料之外。在他原本的计划中,等刘彦回京报道见报之后,再反馈到滨海来,正好与杜庚的行动进行配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等于是一根导火索,提前引爆了一个埋藏已久的炸药包。
等刘彦坐着文霞的车回到海天大酒店的时候,安在涛已经得到了市里高层的消息。他坐在刘彦房间的沙发上,望着盈盈走进来的刘彦,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苦笑。
张继刚的猖狂,刘彦的强势,直接打乱了他的计划。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这倒也是一个更好的契机。安在涛想了想,心道,到了这个时候,刘彦的报道见光不见光反倒是显得并不重要了。
报道的目的无非是给杜庚创造一个名正言顺地下手彻查张继刚和茂元集团的机会,而如今刘彦强势的姿态出现,已经将张继刚推到了杜庚的案板前,任由杜庚下手切割了。
如果说之前杜庚还会顾及几分孙福利,查张继刚和茂元集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现在,为了给上面一个交代,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和前程,他就必须要一查到底,不留任何情面,就算是引起滨海政局动荡不安,也顾不得了。
在滨海,再也没有人比杜庚更清楚,军队里这些老家伙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刘家的孙女在滨海采访被人围攻,这还得了,要是京里的老头子发了火,滨海市这班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了,就算是抛开刘家背景这一层不说,中央媒体记者在滨海采访遭遇暴力抗访,这也是性质非常严重的恶劣事件。
不仅是杜庚,蒙虎,孙福利,包括滨海市委常委的这班人,没有一个不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因而,在彻查此事的问题上,9个常委出奇地在最短的时间里达成了一致,由政法委书记张韬亲自带领专案组展开调查。
由此,就注定了张继刚会成为一个牺牲品。不要说他不干净,就算是他干干净净地,也会成为替罪羊。张继刚被抓进了公安局,心里暗叫倒霉,他在二毛当厂长多年,一向是作威作福惯了,一听说厂里的老张头找来了记者,他就火冒三丈。本来这些日子老张头挑头上访举报,他心里就憋着一股火。一时愤怒之下,就带了几个保安怒气冲冲地闯进二毛宿舍区,准备好好收拾一下老张头和那个不识时务的小记者。
岂料这记者不是滨海的小记者,而是来自京里的一个后台极硬的中央某报名记。
现在,张继刚心里就指望着自己的姐夫市委常委、纪委书记孙福利了。他却不知,杜庚本来的目标就是孙福利,孙福利现在自身难保,哪里还能管得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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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涛缓缓起身,“刘彦,让你受惊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你现在已经弄得我们滨海鸡飞狗跳了,估计——如果你再不离开滨海,市里领导都要请你吃饭亲自向你赔礼道歉了!”
刘彦瞥了安在涛一眼,淡淡一笑,“安在涛,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吗?……哼,这些家伙也太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这么嚣张!既然他这么嚣张,我就给他吃点猛药,要不他怎么能接受教训呢?”
见安在涛苦笑,刘彦突然吃吃一笑,一闪即逝的小女儿姿态让安在涛看得一怔,“其实我不过是打着我们家老头子的旗号,通过老头子的一个老部下跟省军区的傅司令打了个电话,就说我在滨海采访被人堵住了。”
说完,刘彦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顺势甩掉鞋子,盘腿上了床,“安在涛,我准备明天一早就赶回去,这篇稿子应该在周一见报,你如果需要的话,我给你电传一份过来。”
安在涛摇了摇头,“现在看的话,已经不需要了。我没有想到,你的一个电话,胜过千万甲兵啊!这比报道本身要管用的多了——不过,这种事情也算是国企改革中的败笔和教训,也还是该曝光的。”
刘彦点了点头,“这个案例很典型,我想,会有一些说服力的,说不定还会引起中央领导的重视……安在涛,这回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了,你准备怎么谢我?”
安在涛一怔,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刘彦扫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自己主动就岔开了话去,“算了,跟你开玩笑啦——安在涛,我听到一个消息……”
刘彦说到这里突然闭嘴不再说了,她慢慢躺倒了下去,声音变得非常飘渺不定,“也许,你这风风光光牛气冲天的市委书记秘书也干不长久了呢?”
安在涛一惊,“怎么这么说?”
刘彦一下子坐起身来,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容,“你别紧张,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