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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漫云摇起井辘,提着绳子拽起最后一舀水,倒进身旁的木桶里。
水桶有他小半个身子高,满满的两桶水没有百斤也有数十斤,王家二女往日里都要两人合抬扁担,才能顺利地抬回到小院中,不过这活计此刻的少年一人便能做到了。三个月的生死历练,除了让封漫云拥有了无比坚实的神经,也让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强壮了太多。至少在那条白色的长衫下,少年的每一寸肌肉都比初来金羽城时结实了几倍,即便这样的变化是以身上几道恐怖的伤口为代价的。
“你不需要每次都这么做的。”看着少年放下手中的扁担,阿萍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女孩仍然像前时一样梳着粗大的马尾,只是神情比封漫云的记忆中憔悴了不少,“猎人的工作……本来就很辛苦的吧。”
“更像是无聊才对。”少年木然地接过毛巾,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忽然住了嘴,大概是不愿在女孩面前这样抱怨,“呃,我的意思是……守关而已,轻松得很,像这样的工作在整个猎人工会里都很难遇见了。”
“骗人,你脸上的刀伤可不是这么说的。”女孩撅起嘴来,“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过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说了,我遇到了一个同乡,喝多了几杯酒,自己也不记得是摔到了哪里。”少年的眼睛不自然地避开女孩的眼神。
“我可不相信,”阿萍掀开水缸的盖子,望着少年把水哗啦啦地灌进去,“一定是西戍部那些浪人们教会了你撒谎。”
“他们都是好人,”白衣少年认真地说道,“他们确实教过我说谎,不过也教了我狩猎和活命的本事……那些人是我的同伴,不要那样称呼他们。”
“好啦好啦,我道歉。”女孩没绷住脸,“噗嗤”一声笑出来,面容也泛起了些许红晕,“你这个样子,更像我那便宜老爹了,一提起你的同伴,就像随时要拼命一样。这位猎人英雄——娘烧了些莴笋,洗过手就快来吃饭吧。”
“吃饭的事……先等一等。”封漫云叫住女孩道,“跟我来,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
“什么东西?”女孩终于挣脱少年粗糙的大手,两人已经来到了封漫云的小房间中。这间屋子在他初来金羽城时就被王大妈借给他住,如今早已成了少年的长期居所。
“这个。”封漫云从柜底抽出一只简易的布袋,里面的金属物碰撞出一阵哗哗的响动。少年翻转袋子,将里面的钱币尽数倒在手上,“这里是一个金币和十八枚银币。”他又从自己的长衫中掏出一小沓银币来,“这里是这个月的三十枚,报酬金在今天发放,我想大概也是时候了。”
“是时候做什么?”阿萍不自觉地捋了捋肩旁的辫子,悄悄地后退了一步。
“这是我五个月来在工会工作的报酬金……大部分。”少年将满手的钱摊开在床上,“修整盔甲和一些紧急的事情用去了几枚银币,不过剩下的我想应该足够……”他的声音细弱下来,“足够修好那辆卖包子的手推车,或者干脆重新打造一辆了。”
“我已经和队长申请过,把我明天的班次调整到晚上。这样我就会有一整天的时间找一家价格不错的工坊——如果招牌做的简陋一些你也能接受的话,或许连包子素材的本金都足够了。”少年嘴角扬起来,“你们母子二人……很快就可以像从前一样了。”
“所以……这就是一直以来你在做的事情吗?”女孩端详着面前的银币,悄悄地攥紧了手中的辫子,手心的汗丝丝地渗进头发去,“留在金羽城里,在工会的指派下工作,回到这里来住……一切都是为了补偿那辆推车?”
“刚刚回到金羽城的时候,知道了你们母女二人的遭遇……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封漫云艰难地叹了声气,“我试过去报复小市场的人,不过我只有一个人,结果当然不会太好。我就想,至少我能替你们两个人做些事情。”
“然后期望着我和娘会感激你吗?”女孩声音颤抖地反问道,“那时你告诉我,你在城里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我只道是你厌倦了西戍部的战斗,真的喜欢上了这样稳定而安全的生活……已经过去了五个月,现在你却说,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们?”
“如果你不愿这么想的话……就把这些钱当做我留宿的租金吧。”白衣少年觉察到阿萍情绪的异样,却不知道这异样从何而来,“我住了这么久,一枚金币四十八枚银币的租金在金羽城里已经算是很便宜了。”
“我和娘不需要你的施舍。”阿萍的脸彻底冷下来,“当初在工会大厅门前收留了你,惹上了小市场的麻烦,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已经接受了现在的结果,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
“我没有那个意思……”封漫云苦着脸,张了几次口却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本以为自己的好意能够获得女孩的宽慰,却不知怎么触怒了她,“我只是想如果事情都变回原样,你们至少会开心一些。”
“已经回不去了,”阿萍苦涩地道,“小市场的人能够找到我和娘一次,便能找到我们第二次。娘给人洗了六个月的衣服,我也马上就要进入一间工坊去做学徒,我们都在适应新的生活,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提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情?”
“你们可以避开工会大厅,去更近的地方……金羽城这么大,小市场的爪牙不可能遍布全城的。”封漫云慌张起来,“工坊学徒工作繁重,对你来说太过勉强了。原来的生活……至少更自由些,不是吗?”
少年越是解释,阿萍的脸色就变得越是惨白,女孩退到门槛处,伸出手来指着床上散落的银币道:“收起你的钱,我们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我和娘的生活已经被一个猎人搅乱了一次,我不想被另一个再搅乱第二次。”
“可是……”
“你走吧,用这些钱雇一辆飞空艇,去哪里都好,只是不要再回金羽城来!”女孩背过身去,肩膀一下一下地打着颤。
封漫云张口结舌,脸色憋得通红。他依旧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个从来笑眯眯地眨着眼睛的女孩,为何在看到自己数月苦心孤诣的成果后瞬间变成了这副模样。少年只得讪讪地一枚枚收起了床上的钱币,脚下磨蹭着迈出了小屋的门。
“木头。”阿萍嘟囔道,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数月没有这么称呼过他了。
…………
“饭菜都快凉了,我才出来找找你们。”王大妈倚着栏杆,大手搂住闺女道,“我听见了。”
“我知道。”
“他是个好孩子,”母亲的手接触了太多冰冷的井水,变得比数月前更加粗糙不堪,“像你爸爸。”
“我知道。”
“喜欢他?”她晃了晃阿萍的肩膀,打趣地说。
女孩这才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没有回答,却是低低地说了一句,“木头。”
“你该去看看他,如果他真的上了什么飞艇,你也该见他最后一面才是。”母亲轻轻地推了一把女儿的背。
阿萍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眼睛直直地瞪着母亲的脸,直到看见老女人眯起眼睛,浅浅地点了点头,这才狠狠抿了一下嘴唇,飞也似地跑出门去。
“快一些啊,那孩子是个猎人,就算在城里,他也能轻易甩掉你的。”母亲在后面高声喊道。
…………
“一辆手推车?你说的是玩具吗?”工坊主不住地摆着手道,“想要的话,用几块木板自己搭起来不就行了?——你要它来做什么?”
封漫云当然从未想过就这样乘着什么飞艇离开。这个能够为了一个猎人名额,孤身躲在飞艇货仓里三天的小家伙,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认准的事情的。就算真的要走,他也要先将车子送到她们母女二人面前,只要对方接受了自己微薄的好意,不论是被阿萍怨恨也好,愤怒也好,自己离开的时候,想必会更坦然些。
“卖包子。”封漫云实话说道。
“哈哈哈!”工坊内响起了一片嘲笑的声音。
“怎么,这么小的年纪,猎人就做不下去了吗?”店主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才止住自己的笑意,“听着,菜鸟,我这里虽然并不只做猎装,但也不会腾出一个工台来给你做那些劣等的物件的。”
“我有钱。”少年说道,“一个金币,应该已经足够了。”
“在平时当然足够了。”店主耸耸肩,“不过现在是狩猎淡季,也就是工坊的旺季,那么多想要换装的猎人攒了一年的委托报酬,只等着这些工台上能打造出什么好家伙。除非你能付我两倍的报酬……”
少年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却瞥向门外,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刚才开始蹲在那里,眼神似有若无地从封漫云身上一遍遍扫过。
“一百五十银币,最多只能给你这些了,我还要一个木制的招牌。”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妙,下意识地狠狠盯了一下店主,“这条街上的工坊不止你一家,你只不过是碰巧在傍晚的时候还开门而已。”
“好吧,该死,这样的活计可比一套猎装油水少太多了。”店主权衡了一番利润,才开口骂道,“一半的订金,三天之后钱货两清。”
“先给你这么多。”趁着门外的两人的眼神转移向别处,他隐秘地用拇指弹了一枚金币进店主的手上,“如果三天就散架了,我会回来找你的。”
收了比预计更多的预付款,工坊主眉开眼笑地答应下来:“那就谈一谈细节吧,你的车子想要多高?”
“工会大厅门口有那么多摆摊的家伙,你自己去看就好了。”少年摆摆手,有些紧张地说,“我还有事要处理……那把火钳,能先借我用一用吗?”
随着封漫云推开门,蹲守多时的两个身影也跟了上去。
…………
阿萍终究还是没有找到木头的踪迹,她问了十几个路人,甚至一路跑到了工会飞艇的起降坪上。不过对一个前半生都在卖包子的普通女孩来说,寻踪似乎并不是她的强项。女孩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很久,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坐在前阶上等着。
好在白衣少年并没有让女孩等太久,即便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女孩视野中时,封漫云一身的衣衫已经看不出半分白色了。
“你这是……怎么了?”阿萍一把扶住踉踉跄跄的封漫云,“伤得这么重……”
少年的身体裹满了血和泥浆,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打斗,他的手上还握着一柄染血的火钳,在接触到女孩的瞬间才“当啷”一声甩到地上。
“没有,只是些小市场的恶徒罢了,我是猎人,不会害怕他们的。”少年尽量地站直身体,安慰地拍打着女孩的背道,“这些血?哦,这都是他们的,我没有受伤,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不要说话了,抬脚……”尽管身体还打着颤,女孩依然强撑着将封漫云的身体抬进院子里。
“我已经预订了一辆推车……”少年仍然说着,“那之后我又转了几家店,他们没可能知道我在哪里买下的,你们母子只要远离西城,在哪里摆摊应该都不会被盯上。”
“我知道……我知道……”阿萍鼻子一酸,扶着猎人胳膊的手不由自主地滑落下去,她赶忙撑住少年的后背,却在被划破的长衫后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温热,“你……你流血了?”
“没有,这都是那些人的。”封漫云摇了摇脑袋,明明已经是黑夜了,他却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明亮。
“不……这是你的!”女孩几乎要哭出声来,“伤口好长……我要怎么办?”
“我……受伤了?”封漫云面色古怪地在背上摸索了一番,“我为什么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