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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谈纾为了早日赶到南隅关,又琢磨着朝堂之事,几天几夜没有安睡,现下熬得两个眼睛微微发红。他听了这话眼皮一跳,觑耿澹青一眼,手抚上案桌道:“我不是你,坐不上这江山就活不下去。”
耿澹青的风寒看似不轻,袭得他一脸灰青,只是精神倒丝毫不萎靡,拢了拢领口道:“昭君在位,你的几位兄弟自然不敢有所大动作。”他顿了顿,沉声道:“多年前,我在淮康城见过你那十一弟,依我看,他身上的尖刺便已可以刺得你一身髅伤。你不犯人,莫非人就不会犯你?这一点,想必你已深有体会。”
景谈纾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十一弟执着于皇位,这也无可厚非,他即便上奏将我贬至淮康,但终究与我还有着血肉亲情,他要登这大位,我就助他一臂之力,待他大事即成,我便请书回到淮康。”
“哼!”耿澹青冷笑一声,斜眼打量他:“这样轻率可笑之语竟是从你口中说出,看来十年边城生活,倒将你骨子里的锋芒消磨得一丝也不剩了。”
夜风卷着杂草狠狠扑扇在帐子上,噤得人如惊弓之鸟。几个士兵手握长矛直直围立在帐子外,隔去了一片簌簌之声。
景谈纾沉默着背过身,听着外头传来胡天胡地的风浪,不予言语。
耿澹青压低了嗓音,轻轻说道:“你今日妇人之仁,明日就是残骸之躯,你的几位兄弟如同豺狼猛虎,稍不留神就会将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年头后不久你还捎人给我带信儿,怎么现在就又变了想法?”
景谈纾怔怔地站着,脑子里飘乎乎地想到了那个时候,他设计引她前来,一步一步攻下她的心。淮康怡人,御街道长,龙蟠里静,玄武湖灵,这样的美景,再加上一个她,当真是至情无憾。
倘若十一弟没有来访,注意到她,他也不会在那个时候派人将她鞭打,也不会有之后的夺嫡之念。
在淮康城的十年里,世人道他性情多变,冷情寡心,与自己亲近的女人不是暴毙便是淤病成疾。若不是看在他是一城都尉的份上,又有谁会愿意和他这样的不祥之人扯上干系?
景谈纾闭了闭眼,他知道,他的这些不详,均为十一弟所致……
他的府上暗藏了十一弟的暗线,若不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十一弟的掌控之中。就算将他贬谪此地,十一弟却仍不打算放手。在他刚到淮康不久,他便以酒浇愁,以色忘忧。那些因自己心血来潮与他有所沾染,也不管最后是否被娶进门的女人,十有□□都会遇上不测。他的手下探得消息,这些均为十一弟暗线所下的手。
不能让她,也遭到这样慑人的威胁。
他以为那顿鞭子,这样就不会让十一弟看出她的与众不同,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十一弟放下对她的戒备……
不对!景谈纾紧紧闭上眼睛。仍有哪里不对!
是了!在南秀城城外,他兀自将她丢下,交给了十一弟……
现下再回想起来,十一弟那眼里的嗜血杀意……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怕眼前会再次浮现出她空洞的眼眸,一眼望去却是无尽的绝望……
耿澹青见他久久不语,便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了,他刚坐下,身体便瘫软下来,好似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卸洒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景谈纾回过神来,定眼看着他。
耿澹青斜着身子微眯着眼,脸色如鬼魅般惨白。只抚了抚发烫的前额,低声道:“不打紧,染上了风寒,休息休息就好。”
景谈纾紧抿着唇,眼里似有探究之色,耿澹青被他这么一瞧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似被人捏了什么把柄一般,他暗蹙了蹙眉,方道:“说说你这里的状况罢,昭君此时将你调离皇城,这其中定有谋算。”
“我明白。”景谈纾收回视线,淡淡地说道:“这次回宫,父皇的身子大不如从前,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依我看,倒似是忧心于七弟和十一弟的夺嫡相争。此番再加上我回宫,怕这棋局会愈加繁杂。”
耿澹青无力地倚在椅子上,嗯了一声:“昭君识人不慎,你这一局势在必得。与喀勒的这场战争,我助你十万大军,待你凯旋归来,这便是你身上最大的筹码,到那个时候,顶着朝堂之音和百姓之心,昭君再是对你不予看好,也不得不分你三耕田地。”说到这里,他停住低喘一声,又道:“现下的朝中重臣如何?可有表示鼎力助你?”
“太傅曹瑞,太医院提点陈世安,还有……兵部尚书李宪。”
这三人算是昭国的皓首老臣了,极受昭帝信任,国中大小无关巨细,均有受皇恩参与一二。
耿澹青眼睛一亮,微仰着头道:“徐宪?”
“不错。”景谈纾轻点点头:“曹瑞是教授我多年的太傅,陈世安曾是我的贴身御医,现下被调到了十一弟的手下,至于这李宪,我与他其实并无过多来往,只是他的独子李硕在我麾下,要说服他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耿澹青沉下眸子,低声勾了嘴角道:“你这算盘珠子打得真是啪啪响,识人所用这句话,倒被你用到了极致。”
景谈纾不予置否,只垂下眼睛笃悠悠地迈着步子走到了案前坐下。
“未发一兵,已掌六分。谈纾,大事可待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大军到达南隅关,与喀勒交上手,便不愁这旌旗飘不回皇城,到那个时候,才是他真正班师回朝之时。
他要让那些欺凌母妃的人们,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他这位重瞳子不祥之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上大宝,坐拥天下!
晓月当帘的月色散落在一片云雾迷蒙中,密集的乌云兀然地裂了一个小口,虽不是很清澈的亮,但也能使人分辨出来烟雨朦胧中的景色。月霞眼波流转,却在某一处停下,眸中剩下的只有片刻的恍惚与陶醉。
如玉捻着发尾,愣愣地就着月光看着脖上系着的檀玉珠。她正处在一处洞穴里,身边是略显疲惫的白钟。他们打从无山下来,这一路已经走了四个日头了。白钟说,他们的目的地恰是南隅关,在那里,喀勒将与边城将士决一死战。而他们正是要趁此机会,从茫茫喀勒兵中找到史罕!
战事祸人,如玉将脑袋无力地埋在膝上,十年前的兵荒马乱,也正是因为争乱不堪的战争给自己带来了流亡边城的孤苦生活。地营里浓烈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每日都会有人在身边死去,那不是营地,简直就和炼狱别无二致!
而现在,战事未启,但她仍可以听到由边关传来的震天号角。她抬起头远眺,眼前尽是无边的黑暗。
“小玉儿。”白钟拧眉道:“这些日子你都没怎么休息,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知道,这句话有丝明知故问的意味,她这样神伤,必然是为了复仇之事,喀勒老可汗托木达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掠夺,还有心里的重创。兄妹俩分别数十年,皆独自在世间苟延残喘,这样的仇家,是说什么都不会轻易随着时间而淡敛下来,反而会因着日思夜香而一度如燎原之火一般燃烧起来。
如玉轻轻摇了摇头,嘴边挤出一抹笑:“无非就是些胡思乱想罢了……”
她还要说,却听见洞外传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白钟一怔,随即笑道:“当真是有缘之人……”
如玉戒备地握住玉魄,紧绷着面容回看了白钟一眼,还没闹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便被一人抱住了身子。
“如玉,我们又见面了!”
如玉被这一袭暖香环着发了懵,又见一行人稳稳地踏了进来,打前的那人竟是练北堂。
练北堂是余莲的贴身之人,这般说来……
她低头去看,正是数日不见的余莲。她一时间又惊又喜,将手搭在玉莲的双臂上笑道:“是你!竟然是你!”
余莲拾了眼眸,明媚得和暖阳一样:“真没想到,下山只不过一日的功夫,咱们又能在此相见!”
如玉不住地点头,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不是有麻烦吗?怎么就下山了?”她向后面扫视一眼,却发觉少了一人:“燕跃呢?他怎么不在?”
余莲嘴唇翕动,只眨眼的功夫竟变得郁沉下来:“他走了。”
“走了?”
余莲明亮的眼眸里蒙上了严霜,半是失落半是无奈:“不说这个了,你不是已经回教了吗?怎么还逗留在此地?”
如玉顿了顿,手也缓缓垂落下来,忿忿说道:“我回去过了,只是现在要赶去南隅关,做一件非办不可的事。”
“非办不可的事?”余莲愣了愣,随即半开玩笑般地笑道:“看你这架势,是要赶去杀人哪!”
听了这话,如玉猛地抬头去看她,余莲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故作不见般撇过眼去,兀自说道:“好巧不巧,我的目的地也是南隅关,这一路上咱们也可搭个伴。”
如玉迟疑片刻,犹豫地说道:“我这一路尽是凶险,你同我一起,怕是会不方便。”
“怕什么?”余莲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地说道:“有我在的地方,才是凶险非常,不过,你若是有所顾忌,我就不强求就是了。”
如玉顿时没了主意,转头看了一眼白钟,却见他闲适地双手环胸,只得点了点头:“有你相伴,我自是高兴。”
“很好!”余莲笑得弯了眼角,她侧身斜眼看了一眼高挂在空中的清朗明月,沉声吟道:“南隅关,别重逢;相见稀,知几时?思欲绝,空长叹;魂飞苦,寄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