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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风鸢渡船缓缓停靠在玉圭宗的碧城渡,这座名动一洲的仙家渡口,山温水软,大湖如镜,月光在地,灯火浮天。
渡船这边,众人都走出舱房赏景,分成了两拨人,一边是米裕带着周米粒,掌律长命带着嫡传弟子纳兰玉牒,另外是韦文龙,与陶然和邵坡仙等一行人。
纳兰玉牒笑眯眯道:“米大剑仙,瞧着这份良辰美景,就没有吟诗一首的想法?”
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孩子,在米裕这边,说话都比较随意,纳兰玉牒都算客气了,如今在飞升城躲寒行宫的元造化,当年的孩子王,她经常带着一大帮同龄人在城头那边放飞纸鸢,跟喜欢醉卧云霞醉酒赏月的米裕关系更熟。
米裕笑着反问道:“隐官大人建议你跟白玄、孙春王几个一起,在那处洞天道场炼剑破境,为何不肯答应下来?”
等到这拨人孩子陆续跻身洞府境,人人都能够御风远游了,隐官大人早有长远打算,比如落魄山就会联手青萍剑宗,为这拨剑仙胚子来一场正儿八经的护道游历,比如去往宝瓶洲中部的大渎入海口,或是老龙城的登龙台,结茅修行一段时日,每天只等日升月落,就登高望远,开阔眼界,温养剑意,澄澈剑心,再等他们各自跻身了观海境,就去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去看黄河洞天倾泻而下的瀑布和大江,看那龙门……
以隐官大人与老龙城、云林姜氏和白帝城的香火情,这些事,都是小事。
纳兰玉牒扯了扯嘴角,给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师父舍不得我,我舍不得师父呗。”
长命微微一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是舍不得。”
炼剑一途,道路千百,长命不觉得纳兰玉牒一定要留在仙都山,她自有手段,让这位大弟子的剑道成就不输同龄人。
当然柴芜是例外。
米裕记起一事,说道:“纳兰彩焕如今是那个雨龙宗的新任宗主了,得空了去探个亲?我可以陪你一起跨海游历,听说那个有座造化窟的芦花岛,月色也是极美的。论辈分,你是不是得喊纳兰彩焕一声祖师奶奶?”
九个剑仙胚子里边,傻子都看得出来,早先隐官大人对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一个小账房,一个小迷糊,是最为心疼的,只是落在事情上不偏心而已。
碧城渡,是桐叶洲南方首屈一指的大渡口,说是渡口,其实规模已经不亚于一座郡城,经过这些年山上匠人的精心营造,已经修缮如新。渡口多植仙家草木,四季常绿,再加上建造碧城渡建筑的石材,呈现近乎碧绿琉璃色,才有“碧城”一说。
三十多条渡船同时停靠在碧城渡,本身就是一种宗门底蕴的彰显。
韦文龙感叹道:“没有百来年光阴,青衫渡很难达到碧城渡的规模。”
邵坡仙俯瞰渡口,灯火辉煌,街市亮如白昼,车水马龙,来来往往,归根结底,无非是人与钱,道:“最难聚拢的还是人气,尤其是在钱财一事上的信用,玉圭宗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我们青萍剑宗与之相比,还是差距不小,这也正常,有上宗作为支撑,再加上崔宗主的经营,不是没有后来者居上的可能。”
邵坡仙会在风鸢渡船北归途中,于燐河畔下船,此次出门,除了从种夫子的宗门财库手中带走一大笔谷雨钱,崔东山私底下还赠送给他十数件用来收拢山水气运的山上宝物,立国和封禅一事就有了眉目,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笔神仙钱和法宝打底子,不至于太过捉襟见肘,钱都是要归还的,不算利息而已,至于人情债,其实已经欠下了三笔,当年一路逃亡,最终躲在落魄山避难是一笔,帮忙在异乡的燐河畔立国、也算恢复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独孤一脉的国祚,是第二笔,接下来紫阳府开山祖师吴懿,带着一拨嫡系人马,她愿意主动担任护国真人,又是一笔不小的人情债。
韦文龙说道:“原本属于桐叶宗大大小小,数十、上百条财路,除了那几条命脉,还被桐叶宗勉强掌握在手里,其余的,几乎全都主动跑到玉圭宗这边了。”
邵坡仙笑道:“所以文庙那边还是很有远见的,让那位周山长住持五溪书院,免得玉圭宗形成一家独大的格局。”
韦文龙性格稳重,难得与年轻隐官之外的人交心,微笑道:“邵供奉,你如今是元婴境剑修,等到独孤蒙珑立国,你若是能够跻身上五境,开宗立派亦是题中之义,届时一国一宗门,相互支持,想必在桐叶洲站稳脚跟,绝非难事,未来可期,我在这边预祝邵供奉诸事顺遂。”
邵坡仙抱拳致谢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请韦先生喝酒!”
如今改名为独孤蒙珑的女子,未来新国的皇帝陛下,虽然大概是是因为与陈山主相识已久的缘故,故而她在陈平安那边并不显得如何热络殷勤,但是追随真实身份是亡国太子的邵坡仙,一同在落魄山那边久居,她即便与这位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账房先生,见面次数不多,却也心生亲近,大概就是人生际遇各凭眼缘了,她闻言亦是抱拳,由衷感谢道:“这些年承蒙韦先生照拂良多,欢迎韦先生常来做客。”
韦文龙正色道:“亏得隐官大人此刻不在场,没看到这一幕,不然我非要被记账。”
独孤蒙珑到底单纯,不明就里,她一时间无法接话,邵坡仙只得笑着解释道:“韦先生开玩笑呢,打趣你在山主那边从没什么好脸色,却在韦先生这边如此好说话,”
她笑道:“陈山主气量不至于这么小。”
邵坡仙笑道:“这句好话,恳请韦先生务必拐弯抹角转达陈山主。”
独孤蒙珑赧颜一笑,“不作此想,是我的真心话,韦先生不必捎话,不然就变味了。”
韦文龙点头道:“放心吧,隐官大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都懂。有次来账房闲聊,亲口说蒙姑娘能够跟随邵供奉一路颠沛流离,不离不弃,从无半句怨言,不是谁都做得到的,苦酒壮胆,困顿养气,总会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独孤蒙珑愣了愣,“我还以为只有些听了就让人揪心的评价呢。”
韦文龙摇摇头,“列星随旋,阴阳大化,并不围绕一人而转动,日月递炤,也不只为一人而高明,各有人生,各有缘法。”
邵坡仙笑道:“一听就是陈山主的话语。”
看着那座风景旖旎的碧城渡,邵坡仙心境祥和。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花开花落又开。
风鸢渡船今夜在碧城渡停靠,当然不是为了显摆落魄山的家当,渡船如今需要跨越三洲之地,在每一座渡口都会装卸货物,除此之外还需要对账,一般都是种秋和张嘉贞、还有风鸢渡船的二管事贾晟一同露面,负责与碧城渡这边对接,韦文龙毕竟是上宗的账房供奉,按照山上一贯的规矩,不宜插手下宗钱财事务细目过多,虽说张嘉贞也是落魄山谱牒成员,更多是一种被种秋带在身边的历练,一宗传承,不止有道诀、术法。
至于贾老神仙,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不然修为境界,只说人情世故这一块,按照崔东山的说法,至少得是飞升境起步。
一般来说,与碧城渡交接货物、检点账簿,都是过路的渡船管事下船找上门去,这也是对玉圭宗的一种礼敬,要是按照米首席的脾气,碧城渡就得破个例了,事实上碧城渡那边,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为了此事颇为头疼,当然是愿意与落魄山、或者说隐官陈平安主动示好的,又担心玉圭宗神篆峰祖师堂那边问责,可要说为了这种小事,告知神篆峰,就又不像话了,山水官场的弯弯绕绕,确实不少。所幸风鸢渡船那边,之前第一次路过此地,种秋与贾晟很快就下船,这让碧城渡管事的几个老修士,可谓如释重负。
在碧城渡一处账房内,风鸢渡船这边,比起前几次露面的三张熟面孔,今夜又多了三位客人。
其中有那位米剑仙,以往路过碧城渡,从不下船,另外还有一个青衫长褂的男子,与一个坐姿端正的黑衣小姑娘,此刻喝着账房负责人端来的茶水。
贾老神仙没有帮着介绍他们俩的身份,碧城渡几位匆忙赶来此地的管事也就不好多问什么。
而那位看上去神色温煦的背剑男子,期间仔细翻看了账簿,看来在宝瓶洲落魄山,或是新建立的青萍剑宗,身份不低。
说不定是那位米剑仙的嫡传?
如今有个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位来自剑气长城的米剑仙,已经是一位千真万确的仙人境了。
得是多大的造化,才能够成为一位大剑仙的嫡传弟子?真是一桩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福缘。
青衫男子还提了几个关于账目极其专业的问题,屋内众人,都是老手,一听就是行家里手了,外行肯定问不出这类问题。
陈平安没有久坐,看过了账目就带着小米粒和米大剑仙一同告辞离去。
贾老神仙刚要起身,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几下,示意不用送,贾老神仙便继续把屁股钉在椅子上边,这一幕,看得极擅长察言观色的碧城渡众人又是一阵犯嘀咕,莫不是怠慢了贵客?尤其是当他们看到是那位青衫客率先跨出门槛,米大剑仙跟随其后,屋内碧城渡几个有心人就彻底懵了。
等到三人离开账房,担任碧城渡头把交椅的老修士轻声询问,“贾老弟,这位公子是?”
贾晟抚须笑道:“实不相瞒,当然是我们落魄山的陈山主了。你们可能还不太清楚,陈山主生平最是敬重账房先生了,故而此次渡船靠岸,陈山主哪怕再事务繁重,却仍然一定要来与几位老哥碰个头见个面,这不方才来时路上,山主还说与你们诸位是半个同行呢,我便趁机与山主说了各位的大致履历,山主听得仔细,早已一一记在心里了,至于为何没有自报身份,当然不是我家山有意主拿捏架子,只因为山主是过来人,与算盘和账本再熟悉不过,最知晓算账一事是个精细活儿,委实是不愿诸位分心在客套寒暄上边。”
种秋喝着茶,默不作声。
张嘉贞低头算账,心中佩服不已。
周米粒本来是不打算下船的,觉得趴在栏杆那边看看风景就好,只是好人山主说有点想吃宵夜了,她就偷偷掂量了一下自个儿的钱袋子,麾下犹有千军万马哩,能输给一桌子酒菜?不能够。不过她还是将那根金扁担留在了风鸢渡船。
所以今夜一个黑衣小姑娘,背小竹箱,手持行山杖,走在最中间,哈,狐假虎威。
一旁的好人山主,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背剑。
一身雪白长袍,姿容极好,佩剑。腰悬一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
一个闲庭信步,宗师气度。一个意态慵懒,皮囊出彩。
不好惹。
即便是夜幕里,碧城渡街上依旧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对那“小姑娘”的身份,就多出几分好奇,莫不是某座仙府里边,那种修道有成、返老还童的老祖师?出门在外,多少得掌握几种“望气”的本领,穿着服饰,尤其是法袍样式,以及那些个能够表面门派、仙府身份的佩饰……都是讲究。
陈平安打趣道:“看来还是离着宝瓶洲太远的缘故,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路上,也没施展障眼法,竟然都没人认出米大剑仙。”
周米粒问道:“好人山主,余米在家外边名气很大吗?”
米裕心知不妙,刚想要解释,陈平安已经点头道:“米大剑仙的名气大得很呐,反正我是肯定比不过的。”
周米粒小声说道:“对了对了,听鸾姐姐说过啊,在北俱芦洲彩雀府那边,咱们余米的人缘就很好哩,每次走在路上,都是仙子姐姐们主动跟余米打招呼的,可受欢迎了。”
陈平安斜眼米大剑仙,笑道:“哦?”
米裕解释道:“我在彩雀府见着谁都不说话的。”
隐官大人冷笑一声,“呵。”
小米粒满脸疑惑,余米你在彩雀府架子这么大嘛,为何如此不平易近人,不能够吧,我咋个帮你打圆场,咋个补救,小姑娘只得假装迷糊,“啊?”
米裕无可奈何。
陈平安笑问道:“要不要顺路买点瓜子?”
周米粒连忙摇头,“这种仙气重的地儿,买啥都别买市井坊间能够买着的货物,杀猪呢,买瓜子还是得去红烛镇那边的铺子买,我熟,回头客,买多了,有折扣!”
陈平安点点头,“老道。”
本来就是奔着宵夜来的,周米粒伸手入袖,再次摸了摸沉甸甸的钱袋子,咧嘴笑道:“今儿我请客啊!”
就近挑了一座酒楼,柜台后边的墙壁上,木牌上边写满了招牌菜肴,周米粒看着都很喜欢,但是看着那些括号里边的价格……
周米粒挠挠脸,深呼吸一口气,罢了罢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去吧去吧,搬家之后找个好人家,今日经此一别,江湖有缘再会。
点完菜落座后,米裕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小米粒,也爱吃鱼么?”
在落魄山那边,老厨子倒是偶尔也会炒几盘河鲜,只是每当饭桌上,米裕难免会多看几眼小米粒,每次她也动筷子,只是看不出喜欢不喜欢,反正每次吃鱼不吐刺。结果今天小米粒豪气啊,点了一桌子菜,其中就有两个鱼,清蒸和红烧各来一份。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没好气道:“小米粒在哑巴湖,每天不吃鱼虾吃啥,喝水管饱啊,这问题问的,米裕你莫不是个……”
然后陈平安和小米粒异口同声道:“傻子吧。”
小姑娘坐在长凳上,捧腹大笑,实在是太好笑了。
米裕哑然失笑。
也对,小米粒还随时备好一袋子小鱼干呢。
周米粒朝米裕偷偷眨眼睛,前边的那笔糊涂账,在好人山主这边肯定翻篇了。
陈平安多要一只酒杯,让小米粒可以稍微喝点,解解馋。
其实裴钱小时候,也馋酒,倒不是真爱喝酒,她就是想要显摆自己年纪不小了,都能喝酒啦,不过那会儿陈平安管得严,小黑炭每馋一次,别说喝了,板栗要不要。
小黑炭就经常背着师父,偷偷找魏海量,一起划拳,只是一个喝水一个喝酒,有模有样的,魏羡还赢不了她。
周米粒每次都是抿一口酒,轻轻哇一声,好酒好酒,所以必须惊叹一声,聊表敬意。
要是喝茶,讲究是不一样的,得双手持杯,轻轻点头,嗯一声。
这些可都是周米粒自己琢磨出来的江湖门道啊。
吃到一半,玉圭宗祖师堂供奉王霁,带着九弈峰峰主邱植,还有一双璧人模样的年轻剑修,师兄妹韦姑苏和韦仙游,一起来到酒楼。
酒楼内顿时哗然一片。
如今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凤毛麟角一般珍稀。
至于那 又是大剑仙韦滢极为器重的嫡传弟子,
关于那个孩子,也有些猜测,有可能是九弈峰那位不世出的天才剑修。
王霁抱拳笑道:“陈山主,我们几个刚好在碧城渡有点事要处理,听说风鸢渡船停靠,就赶过来了,多有打搅。”
以前的桐叶洲,跨洲渡船的数量,跟飞升境修士一样多。
如今出现在这边的跨洲渡船,北俱芦洲那边有两条,宝瓶洲也有两条,一条就是落魄山的风鸢渡船,还有一条来自老龙城苻家,反正都很好认。
陈平安起身抱拳还礼,“王先生,年酒兄,韦姑娘。”
米裕刚夹了一筷子菜到嘴里,实在是懒得起身,就只是抬手抱了抱拳。
陈山主与周米粒,坐在一条长凳上,米裕占了一条,当下就还剩下两张长凳。
王霁率先落座,坐在陈平安对面,韦姑苏站着没动,师妹韦仙游亦然,只是她已经率先挪步,站在了靠近米裕的那条长凳旁边。
韦仙游轻声提醒道:“师兄,坐啊,愣着做什么。”
韦姑苏只得坐在王霁身边。
韦仙游笑道:“米剑仙,又见面了。”
米裕笑着点头而已。
韦姑苏喝了一口闷酒。
其实尚未喝酒,就已心碎。
姜老宗主一贯是个胡话连篇,怎就偏偏在这类男女情爱一事上边,这般一语中的?
米裕也是有苦自知。有隐官大人在场,自己真可谓是武功尽废。
陈平安毫无痕迹扫了眼米裕,米裕早已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就像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正人君子。
王霁眼神古怪,一位仙人境剑修,就这么没牌面吗?
要不是那个米拦腰的绰号,名声在外,做不得半点假,否则王霁都要怀疑米裕到底是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了。
王霁问道:“陈山主,我们吃过饭,找个僻静地方聊?”
整个碧城渡都是玉圭宗的私产,历来只租不卖,每年光是与各路仙府、还有在此开张做买卖的各国朝廷收取租金,就是一笔不小入账。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王霁以心声说道:“那个包袱斋要参与开凿大渎,用四千颗谷雨钱作为定金,神篆峰祖师堂已经收到你们的飞剑传信了,就在前两天,还专门开了一场议事,异议不大,如今已经通知韦宗主了,最少在密信上,说清楚了祖师堂这边的意思,绝大多数还是赞成此事的。”
祖师堂议事内容,不管大小,不可轻易泄露外人,是山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王霁之所以这么坦诚,一来是认可青萍剑宗的门风和陈平安的人品。再者,关于包袱斋的临时插一脚,青萍剑宗其实就是与外人打声招呼,算是面子上照顾一下玉圭宗。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包袱斋的合作方式,并不会牵扯到太多的既定格局,类似添砖加瓦和锦上添花,不然别说玉圭宗,恐怕大泉姚氏就会第一个反对。
陈平安给小米粒夹了一筷子菜,自己端起酒碗,与王霁轻轻磕碰一下,微笑道:“神篆峰这边,祖师堂的异议大一点,也不是坏事,我瞧着包袱斋那边,好像是有点心理准备的。”
王霁立即心领神会,与陈山主各自饮酒。
米裕算是又长见识了,读书人做起买卖来,真是……老道。
陈平安说道:“不管怎么说,包袱斋做买卖,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是一块积攒了很多年声誉的金字招牌,而且我觉得包袱斋的重心,还是未来那条崭新大渎以南的桐叶洲地界,以后免不了要与玉圭宗经常往来,我已经见过包袱斋的老祖师张老前辈了,能够把生意做到这个份上,自然不缺城府和手腕,只是我觉得张老前辈还是个性情中人,将来你们神篆峰这边不妨直爽些。”
王霁点头笑道:“大致有数了。”
之后陈平安就与邱植多聊了几句,好像这位九弈峰峰主,返回宗门没多久,就已经与白玄书信往来好几趟了,不愧是英雄谱榜上有名的好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双方偶然相逢,相谈甚欢,酒足饭饱,期间周米粒还去多要了一壶酒水,等到陈平安起身,打算让米裕去把账结了,王霁笑道:“到了我们碧城渡,哪有吃个饭还需要掏钱的道理。”
韦姑苏立即起身说道:“我去结账。”
周米粒笑容腼腆道:“王老仙师,我已经把账结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王霁只得作罢,出了酒楼,王霁就带着邱植他们离开碧城渡,祭出一艘符舟连夜返回玉圭宗。
陈平安笑问道:“花了多少钱?”
周米粒伸出三根手指。
陈平安震惊道:“三颗小暑钱?!造反不成,杀猪呢!走,讨要个说法去!”
周米粒咧嘴笑,陈平安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语重心长道:“米粒啊米粒,你是小猪头么,这都能乖乖掏钱?”
米裕无言以对。
隐官大人,你的演技是不是也太……拙劣了些。
“错!是雪花钱。”
不曾想小米粒得意洋洋,哈哈笑道:“要不是我最后点的那壶仙家酒酿,两颗不到的雪花钱就够了。”
雪花钱不打紧,都是不记名弟子,下山去就下山去吧,于道各努力,各自修行去吧,以后落在谁兜里,就看各自缘分了。
小暑钱,祖师堂嫡传,每一颗在周米粒这边都是有名有姓的。
谷雨钱,哦豁,那可就了不得了,可惜小米粒攒了这么久,也没能攒下一颗谷雨钱。
她,裴钱,暖树姐姐,每个人都有三个钱罐子,各有三座钱山呐,都放在暖树姐姐那边呢。分别装铜钱,金银,神仙钱。
小姑娘突然有些愧疚,“好人山主,其实我买的是酒楼最便宜的酒水。其余几种仙家酒酿,太贵,我舍不得。”
米裕就想要安慰几句,不打紧之类的,礼轻情意重,已经很给面子了,王霁几个能喝上一壶酒,就该烧高香了。
结果隐官大人就不一样, 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调侃道:“咋个这么小气呢,当年那个劝我用谷雨钱买下一串铃铛的哑巴湖大水怪,跑哪儿去了?”
小米粒嘿嘿笑着,“勤俭持家!”
陈平安点头道:“像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米裕双手抱住后脑勺,偶有女子偷来视线,我们米大剑仙,始终目不斜视。
“好人山主,啥地方,一顿饭要花两三颗小暑钱啊?真有么?”
“有啊,怎么没有,别说小暑钱,开销谷雨钱的饭局都有,啧啧,每一筷子下去,都是吃神仙钱呐。”
“会不会提不动筷子啊。”
陈平安板起脸,抬起手,做了个持筷手势,故意微微颤抖手腕,“那可不,我得这样夹菜。”
“那真就是胡吃海喝嘞。”
“那可不,以后只要有机会,肯定捎上你,一起长长见识。”
“哈,那我就与主人家打个商量,少夹一筷子,少吃一口菜,少喝一口酒,折算成钱给我。”
“那不行,多掉价,跌份儿,我可开不了这个口,看来不能带你一起,不然就成了陪你蹲在桌边一起摆碗讨钱的小乞儿。”
“哈哈,想一想也是贼有趣的,就是想一想。”
米裕听着一大一小的对话,也觉得很有意思。
周米粒,陈暖树,曹晴朗。
不管是什么身份,他们都是隐官大人心中的美好。
就像端着小碗,春暖花开,天清气朗,今日无事,平平安安。
于事,不问收获问耕耘,莫向外求。于心,勤勉修行戒定慧,与天祈福。
————
一位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微服私访,来到一座辖境内的城池,身边带着一位金丹境的皇室供奉,年纪不大,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护国真人的关门弟子,那位位元婴老神仙,与先帝一起战死了,就在京城。如今大渊王朝旧京城早已沦为废墟,变成了一处遗址,因为被妖族大军夷为平地了。此外还有一位宦官,是年轻皇帝的贴身扈从,随行的还有位姓鲍的武将,官身品秩不低,可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接驾的一行人,除了古丘和侍女小舫,还有武夫洪稠,散修汪幔梦,以及那个此刻好似梦游一般的钱猴儿。
初春时节,国家祭祀典礼众多,当今天子也不是修道之人,乘坐渡船赶来此地,此时两拨人一同走向那栋废弃宅邸,皇帝袁盈轻声笑道:“古丘,此事关系甚大,你应该早点通知鲍将军的,我们也好略尽地主之谊,毕竟那位崔仙师是一宗之主,在如今的桐叶洲,宗字头仙府,屈指可数。”
年轻皇帝倒是没有要与古丘问责的意思。
袁盈的朝廷之所以知晓此事,就比较七弯八拐了,先是钱猴儿在汪幔梦这边说漏了嘴,提及了仙都山和青萍剑宗,汪幔梦心细如发,与洪稠关系闹僵了不假,但还是与洪稠说了那拨人的消息,尤其是那个身份是崔东山先生的青衫客,好像来自宝瓶洲,一旦涉及北边的那个邻居,洪稠就立即上心了,立即托江湖朋友与鲍将军搭上线……一来二去的,就惊动了皇帝袁盈。
面对一位皇帝,古丘依旧神色淡然道:“鲍将军又要治军又管民生,我之前并不了解内幕,自然不敢拿这种不做准的琐事劳烦鲍将军。”
那个手握实权的武将顿时脸色尴尬。
袁盈一笑置之,他们来到钱猴儿的屋子,钱猴儿战战兢兢,搬来两条椅子,颤声道:“陛下,那晚崔宗主和陈先生就是坐在这边,椅子位置,保证丝毫不差。”
第一回跟皇帝老爷打交道,钱俊说话都不利索了。
看着钱猴儿拎椅子的手都在颤抖,汪幔梦掩嘴娇笑,都能跟山上的一宗之主围炉而坐,聊大半个时辰的闲天,怎么瞧见了个山下的皇帝,就这么拘谨了。
旧大渊袁氏王朝,也曾是桐叶洲北方极有底蕴的大国,如今山河版图一分为三,因为有三位藩地出身的旁支皇室成员,先后自立为帝,三者都说自己是继承正统,其余两国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当年大渊袁氏与大泉姚氏王朝,都敢于以举国之力,抵抗妖族大军的入侵,袁氏曾在边境、腹地、京城三地先后集结兵马,只可惜与大泉姚氏的下场不同,未能守住京城,国祚就此断绝,如今旧王朝被一分为三,国力自然大不如前。
其中新君袁盈,这些年收拢了一班旧大渊王朝的文武老臣,但是诸多武将,尤其是相对年轻的一辈,都投靠了同样登基称帝的袁砺,其实袁盈是有苦自知,他们无非是嫌弃自己这边能给的官帽子不够大,赏赐太少,吝啬荫封,好个货比三家,良禽择木而栖,可问题是那些藩镇割据的武将,袁盈真不觉得把他们放在庙堂要津、各地关隘的位置上,对朝廷和各地百姓是什么好事。
袁盈不是瞧不起他们的出身,真有才干的话,但凡稍微行事规矩点,袁盈都愿意接纳,但是一个个拥兵自重,吃空饷、要官要钱,不是有老于谋略的幕僚,提醒皇帝袁盈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渡过难关再说,否则那些骄兵悍将就都投奔别地了,此消彼长,能否保住国祚都难,先解决了燃眉之急,等到一统大渊王朝再来徐徐图之……只是袁盈没有答应,结果就像身边这个鲍将军,就是名副其实的矮个子里边拔将军了。
不得不承认,真正能打仗的,都跑到了袁砺那边。此人最舍得给,“京城”府邸,爵位,美人,金银,只要各路武夫敢开口,袁砺就给,暂时给不了的,就欠着,攻城掠地,立下军功,就将那些地盘折算成赏赐……所以袁泌才想着与自己结盟,只是袁盈心知肚明,这等饮鸩止渴的举措,无非是与虎谋皮。最终这也不成那也不做的皇帝袁盈,就成了优柔寡断和妇人之仁。
钱猴儿满头汗水,舌头打结,含糊不清道:“禀报皇帝陛下,那天晚上,崔东山就坐在这条椅子上边,这条椅子,是他先生坐的,这两位来自仙都山的陆地神仙,极为平易近人,不知怎么回事,两位仙师与小的还算投缘,聊了不小会儿……”
一些个文绉绉的说法,都是钱猴儿从杂书、戏文里边看来的,得不得体,恰不恰当,靠运气!
钱俊其实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事情,需要劳驾一国皇帝亲临城内。
只求着别是被什么殃及池鱼了,就咱这小胳膊细腿的,瘦得就没几两肉,塞牙缝都不够啊。
袁盈神色温和,闻言只是笑着点头。
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宗字头的邻居,对大渊王朝来说,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如果袁盈没有记错的话,整个桐叶洲历史上,拥有一座剑道宗门,好像都是三四千年前的事情了?
既然是福是祸都躲不过,袁盈就细致翻阅过关于这座城池的所有情报,一番权衡利弊,仍是执意要亲自走一趟。
袁盈笑道:“钱俊,不用紧张,说说看,两位仙师当晚都与你聊了什么?”
年轻皇帝再让人去大堂那边搬两条长凳过来,笑道:“我们都坐下聊。”
钱猴儿咽了口唾沫,半片屁股坐在长凳上,袁盈忍俊不禁,“钱俊,喝不喝酒? ”
钱猴儿犹豫了一下,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汪幔梦,见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姑奶奶啊,就这么不仗义吗?
洪稠抱拳道:“启禀陛下,钱俊能喝酒,但是不可多饮,半斤酒下肚是最好。”
袁盈笑着点头,“那就给拿壶酒来,钱俊自己看着喝。”
袁盈与古丘说道:“你们在这座城内的所作所为,我都看过了,古丘,就由你来暂时补缺坐镇此地的的州城隍庙,等到我哪天重建京城……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在这里就不说大话了。”
古丘默然点头。
袁盈本想说让古丘升迁去往京城都城隍庙,只是袁盈一向不擅长这类收买人心的手段,就只能是话说一半了。
“洪稠,你是六境宗师,如果愿意的话,就到鲍将军那边任职,至于具体的官职,回头再议,最晚半个月,朝廷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洪稠闻言,立即起身抱拳领命。
“汪幔梦,你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如果愿意开山立派,朝廷这边愿意划拨出一块地盘给你,至于钱财一事,我也不隐瞒什么,朝廷确实是有心无力。”
汪幔梦笑道:“陛下过奖了,其实我就只是个洞府境练气士,跟中五境沾点边而已,一介野修,妇道人家,也没个道场,飘来晃去的,万万当不起‘神仙’一说。至于开山立派,更是不敢奢望,过惯了闲散日子,未必适应山水官场,还望陛下恕罪。”
袁盈神色温和,点头笑道:“不敢强求。”
之后钱猴儿借着酒劲壮胆,原原本本将那晚的闲聊内容说出来。
皇帝袁盈越听越觉得……深不见底。尤其是那位陈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担任一宗之主的传道人?
古丘突然开口说道:“陛下,有访客,总计四人,其中鬼修两位,是金丹境,其余两位,暂时看不出深浅。”
很快就有人登门,来到屋外院内,风尘仆仆,一行四人当中,确实有两位是地仙鬼修。
古丘微微皱眉,只是迅速打量了 一番, 这位州城候补城隍爷很快眉头舒展。幽明殊途,善恶有别,不在人鬼之分。
正是曹晴朗,崔嵬,吴钩,萧幔影。
袁盈摆摆手,示意不用紧张,跨过门槛来到屋外。
只见那儒衫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仙都山青萍峰祖师堂谱牒修士,曹晴朗见过陛下。”
那个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淡然道:“青萍剑宗,掌律崔嵬。”
其余两位鬼修跟着自报名号,“青萍剑宗祖师堂供奉,吴钩。”“祖师堂供奉,萧幔影。”
年轻皇帝内心微动。
一位宗门祖师堂掌律祖师,竟然要比一位谱牒修士更晚开口?
可惜如今桐叶洲山上消息闭塞,就更别提别洲的山上事了,一些个山水邸报,都只能派人去类似碧城渡、桃叶渡这样的地方重金购买。更可怜的,是朝廷需要与那些修士赊欠,也亏得那些仙师多是大渊旧豪阀老臣子们的家族供奉,从不计较这个。
立春日,在那仙都山地界,新建立青萍剑宗,首任宗主崔东山。观礼客人当中,有玉圭宗和大泉王朝。
山水邸报上边,就只有这么点消息了。
崔东山?袁盈找了些道龄高的老修士,都说没听过此人。
袁盈正了正衣襟,与那曹晴朗作揖还礼,“大渊袁氏高宗子孙,袁盈见过曹仙师,崔掌律,两位供奉仙师。”
曹晴朗微笑道:“陛下不用多礼,崔掌律,吴供奉和萧供奉与我,已经分别将陛下和袁砺、袁泌各自辖境内的民生,都大致看过一遍。”
事实上,其余两位皇帝的消息要比袁盈更加灵通,只说其中袁砺,甚至都已经带着护国真人,与新五岳山君,摆好阵仗,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正在赶往仙都山的路上。
曹晴朗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终究是巧妇。一国之主急功近利,暂时得势,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皇帝袁盈一时间怔怔无言。
崔嵬淡然说道:“曹晴朗是上宗落魄山陈山主的嫡传弟子,所以曹晴朗的看法,就是整座青萍剑宗的看法。”
一直还算云淡风轻的洪稠和汪幔梦,俱是心头一震,面面相觑,刹那之间,洪稠额头满是汗水,咽了口唾沫,抱拳问道:“敢问曹仙师和崔掌律,落魄山可是宝瓶洲的那座落魄山?陈山主……可是宝瓶洲的那位陈山主?”
曹晴朗笑着点头,崔嵬反问道:“不然?”
此言一出,年轻皇帝一行人俱是与钱猴儿如出一辙,梦游一般。
却是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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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龙巷。
谢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现出真身姿容,被按住脑袋后,她缩了缩脖子,难得示弱道:“那个,如今都是一家人,”
她笑道:“谢狗?怎么取了个这么个名字,白景,朝晕,外景,耀灵这些,不都挺好的。现在嘛,小心狗头不保。”
白景是剑修,而且白景还是那副“纬甲”的新任主人。故而论传承,白景与仰止,都算属于各有法脉了。
谢狗笑容牵强。
持剑者,剑侍,剑灵?
小陌想要站起身,“陈平安”示意小陌坐着就是了。
骑龙巷草头铺子的这张酒桌,此刻就像一处光阴长河的漩涡,又像是井水不犯河水。
诗僧禅语有云,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不管是不是误打误撞,反正早就道破天机了。
那个“陈平安”笑道:“小陌,我的真身还在桐叶洲,至于你眼前的我呢,只是个被自己流放的可怜人,我当然还是我。”
小陌犹豫了一下,还是忍着心中别扭说道:“小陌见过公子。”
白景望向那个古怪的存在,问了个与之匹配的古怪问题,“你跟那个陈平安,到底是谁吃了谁?”
修道之人的阳神身外身,出窍阴神,与真身的关系,谁主谁辅,一目了然。
但是眼前这位,学问可就大了。
至于酒铺里边,赵登高,田酒儿,如今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少女崔花生,各自都静止不动。
她看着那个白发童子模样的化外天魔,笑道:“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吗?”
白发童子眼珠子微微转动,觉得既然大家都是自家人,怕个啥,不再假装木头人,立即开始振臂高呼,“隐官老祖,道法通天,拳镇三洲,剑术无敌,风姿卓绝,算无遗策……”
白发童子手臂挥动的轨迹,扯起一股股七彩琉璃色,还有那些说出口的“言语”,字字都如金沙飘散空中。
陈平安笑眯眯道:“继续,好话不嫌多。”
白发童子觉得都快嗓子冒烟了,眼神幽怨道:“隐官老祖,恕我才疏学浅,真没词了。”
陈平安微笑道:“不再酝酿酝酿?”
白发童子抽了抽鼻子,满脸委屈道:“得翻书去,现学现用。”
白景小有意外,“箜篌,你藏得还蛮深。”
本以为这个邻居,是那种嬉戏人间的仙人,不曾想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飞升境?
练气士之间,同境看同境,都是雾里看花的光景,不像纯粹武夫,能够根据呼吸,脚步,行走时的气态,尤其是全身筋骨肌肉的细微变化,很难遮掩武学境界。
察觉到那个陈平安的眼神,白景心中了然,试探性问道:“需不需要发个誓?”
这座巴掌大小的槐黄县城,终于让白景见识到了什么叫藏龙卧虎,先是那个看门人仙尉,如今又有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竟然只是担任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
她拍了拍白景的貂帽,坐在一旁,“箜篌的身份,确实不是什么小事,不过立誓就算了,管不住嘴,也不是多大的罪过,留不住头而已。”
白景没来由感叹道:“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白发童子察觉到那个谢狗的轻蔑视线,斜眼看我?
你个矮冬瓜算老几。
白发童子双手叉腰,与白景直愣愣对视,
谢狗摊开手,“你赢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白景,按辈分算,绯妃是不是你的再传弟子?”
谢狗想了想,“我的徒子徒孙多了去,数都数不过来,绯妃是跟谁学来的道法,除非面对面对峙,打一架,否则不好确定,我这一觉睡到天亮,之前在曳落河那边,为了来见小陌,走得急了,也没跟绯妃这个晚辈打照面啊。”
按照青同的说法,这个白景,曾经在蛮荒那轮大日中建造道场,只是每过几百年,就需要重建道场,蛮荒天下走炼日拜月这条修行道路的妖族修士,半数都得承白景的这份情,所以陈平安最早听闻青同说及白景,才会猜测白景是不是“火精化身”,不比诸多明月,在大日之中,即便是精通火法的飞升境修士,同样极难久居,就像火龙真人,被誉为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好像也就未能走通这条道路,无法凭此跻身十四境。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有许多天才修士的大道根脚,隶属于“神异”一道,都是那种金身破碎的神灵转世,虽然神性不全,但是天生适宜修行,往往破境神速,但是地仙瓶颈,又比纯粹的“道士”更难打破。
至于谢狗说自己“徒子徒孙”众多,不算是吹牛皮不打草稿。
谢狗小心翼翼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边的白衣女子,哎呦喂,个儿挺高啊,都快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了。
谢狗再看了眼那个陈平安,问我作甚,何必舍近求远,你得问我身边的这个持剑者啊。
她看了眼谢狗,懒洋洋道:“不是十四境,在意个什么。”
谢狗气不打一处来,往常这种话,可都是她来说的,无非是将“十四境”说成飞升境。
如此说来,自己确实矮人一头,可能还不止。
她也懒得理睬一个白景,缓缓说道:“假若人间有这么一个山头。就以这座槐黄县城,作为龙兴之地。”
“有朝一日,昭告天下,立教称祖。”
“寇名,崔瀺,齐静春,三位正副教主,郑居中掌律,刘聚宝管钱。”
“这几个,不但可以为旁人指明大道方向,同时有人率先登高,以身作则,开辟道路,变天堑为通途,与此同时,相互间查漏补缺,治学,教化,事功,各有所长,只说一座祖师堂内,就坐着五位十四境大修士。”
饶是白景都听得目瞪口呆。
十四境大修士,是路边菜园里的大白菜吗,扎堆呢,一棵又一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