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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云卿小心动了动,把相思胸前的伤口露出来,轻轻敷了伤药上去,便想把她安放在床上,哪知相思双手竟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他怕太用力扯到伤口,于是只得小心翼翼把相思的衣服勉强穿好,然后从床上扯过一条薄被将相思的身体严严实实包裹住。
往日发病时,温云卿整夜不能寐,时常听着院中风声,看着窗上竹影到天明,黑夜于他来讲,比常人要漫长。
此刻他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女子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他的胸口,让他感觉有些异样。
手指下是她纤细的手腕,透过薄薄的皮肤,能感觉到平稳微弱的脉搏,让他稍稍安心,于是手指就一直这样放着。
夜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屋里,吹开了相思颊边的几缕头发,方才那一场变故中,她的发带也不知掉到了哪里,此时柔顺如瀑的头发铺散在背上,又兼面色苍白如雪,看起来竟像是一只魅,一只误入尘世的魅。
她颦眉,似是有许多烦心事。
“沉香会……好烦人……”
她忽然嘟囔了一句,额头轻轻抵在温云卿的胸口上蹭了蹭,被当树蹭了的温云卿竟一动不敢动。
“沈继和坏……坏得冒黑水儿!”这句话里夹杂着许多气愤之意。
温云卿愣了好一会儿,才隔着薄被拍了拍相思的后背,温声道:“坏人早晚都要被抓走的。”
相思嘟囔了一句,实在太过模糊,温云卿没听清,也不用听清。
“你为什么……不走啊?”
相思小眉头皱着,似乎有些愤然,温云卿没说话,只是又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后背。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啊……”
这几个字一出口,温云卿的身体便是猛然一僵,虽然此时怀中少女是在说梦话,亦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还是忍不住把脸转向一边,两抹红晕缓缓爬上他的脸颊,然后爬上他的耳朵,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却不是因为宿疾,而是因为第一次被女子当面说喜欢,竟略有些娇羞之意。
“但我不能喜欢你……爷爷知道……会跳井的……”相思嘟囔,眉宇之间,全是愁苦之色,显然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久。
温云卿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眸中羞色尽数敛去,轻声问:“为什么爷爷会跳井呢?”
相思皱眉想了想,断断续续道:“因为……因为我这个嫡孙……没有鸟儿啊!”
温云卿猛地咳嗽起来,这次依旧不是因为宿疾,大概是因为相思这话……实在粗鄙了些,又或者是温云卿第一次听见“鸟儿”这个生动的词,需要好好消化消化。
许是伤口有些疼,相思难受地哼了两声,温云卿掀开薄被查看了一下伤口,见血都已止住了,便想放相思躺下,哪知这一放,相思身前没了人,她竟哼哼唧唧地闹了起来,手还仅仅抓着温云卿的衣襟不肯放。
温云卿叹息一声,认命地靠着床坐下,相思便又凑上来,靠在她的腿上哼唧。
“我说羡慕你,是真的羡慕你。”忽然间温云卿幽幽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这静谧而动乱的夜里,竟有股能安稳人心的力量,相思听着这声音,就不再哼唧了。
“第一次知道你,是七年前,父亲治痘瘟回来,向我说起云州府魏家的小少爷,年纪比我小两岁,却极聪颖。”温云卿嘴角微微翘起,眼睛看着床帘,似是陷入漫长的回忆中去:“更奇妙的是,这‘小少爷’原是个女儿家,从出生起就被当个男孩养着,说话做事十分有趣。”
“我少年时候,时常病得只能卧床静养,出不得门,亦见不得人,只能从父亲的描绘中想象外面是什么样的,他总说起你,总说起你,最后我仿佛真的认识你见过你一般。”
“后来……戚叔叔回忍冬阁,也时常提起你,但他多半是骂你,但我看得出,他其实很喜欢你的。”
“再后来,长亭来阁里学习医道,和许多少年人的急功近利不同,也与我因病而生的通透不同,长亭他很沉稳,这在他的年纪上是极少见的,我见他第一眼就知,他以后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医者。”温云卿低头,轻轻把薄被往上扯了扯,盖住相思的肩膀,然后不自觉地摸了摸她的头,幽幽道:“但他那样的性子,提起你,眼里也总是带着很温暖的笑意,戚叔叔说你的坏话,即便是他的师傅,他也要反驳回去,生怕你吃一点亏,我那时就想,你肯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人。”
月亮升起又落下,清辉洒在屋内泥地上,像是结了一层霜,温云卿从袖中取出银针,在自己手上几处穴位扎了下去,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初来韶州府那日,坐在石阶上,看见马车顶上坐着个人,那人很是愁苦,想下又不敢,伸了腿又收回去,不知怎的,我竟觉得那人就是我听了许多次的魏相思。”
这夜,温云卿说了许多话,他极少说这么多话,因为不知同谁说,如今说出口,竟分外轻松。
“我曾希望自己成为世间最厉害的医者,我曾想行医天下,我曾想医尽世间疾病,但我快死了,所以,你千万不要喜欢我。”说完这句话,温云卿轻轻闭上双眼,熹微的晨光映在窗棂上,院中的麻雀唧唧叫着,邻院的妇人打水捣衣,他睁开眼,重复了一遍:
“所以你千万不要喜欢我。”
天将亮之时,相思睡得安稳了许多,温云卿将她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然后去院中打水,石井很深,摇了半晌,才打上一桶水来,然后点火烧水,趁这个空档,温云卿查看了一下屋子里外,这本应也是个富足之家,柴米俱足,应该是听闻灾民进城后,举家逃出去了,所以这院子才空下来。
虽没做过这些家事,但如今相思受了伤,总要吃些东西,温云卿便用葫芦瓢舀了一瓢米,淘洗过后,开始煮粥。等水开了,便用铜盆端进屋里,轻唤了相思几句,见相思没回答,便来到床前拍了拍相思的肩膀:“起来喝点粥,一会儿我去魏家药铺找人来接你。”
相思面色有些不正常的绯红,温云卿伸手一探,只觉掌下滚烫,猛然一惊,又拍了拍相思的脸:“醒一醒!”
相思哼哼了两声,双眼紧闭着,又用额头去顶床板,仿佛这样好受些。温云卿见此,再不能耽误下去,唤了相思两声她依旧不答,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急道:“我去给你找药,很快就回来。”
温云卿也顾不得锅里的粥,用水浇灭炭火,便插好门疾步往魏家药铺走去。平日车水马龙的街上,此时空旷无人,穿过一条巷道,几个身上脏秽的男人从巷口走过,他们手中都拿着刀斧,温云卿身体靠在墙壁上,才没被几人发现。
魏家药铺门口,散落着些杂物,一辆水车倒在门口阶下,车上的水桶倒在地上,湿了车下一大片青石。药铺大门此时紧闭着,温云卿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答,再敲了几下,旁边铺子的门便开了个小缝,铺老板躲在门后看了温云清两眼,然后小声道:“他们家铺里的人都走了,店里没人!”
现下城里正乱着,整条街的铺子都关了,温云清走了很久,才总算在一个偏僻小巷里找到一家极小的药铺,药铺的药材并不全,但总算买齐了大半,抓好药他便快速往回走。这条路此刻显得长且远,又兼此刻他心中焦急,便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去。
走到巷口时,温云卿脸色一变——相思所在的那个院子,院门敞开着,一扇木门耷拉着,似乎才经历了什么激烈的冲撞。小巷尽头,十几个男人踹开了一扇门,然后鱼贯走入门内。
温云卿面色一白,提步快速跑进小院。院子里很乱,木头架子倒在地上,水壶被踹翻,屋子的门也敞着。
他疾步进门,直奔床边而去。
床上没有人,被子堆在床脚,因昨晚盖在相思身上而沾染了些许血迹。
“相思!”温云卿急急唤了一声,屋内没人应答,他低身看向床底,空空如也。
这次温云卿全然绝望,他起身便要往外跑,去追那几个男人,就是这时,角落里传来极细微的声音:“我在这。”
温云卿浑身一震,脚步有些虚浮地往声音来处去,然后看到了床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抱膝蜷缩着的相思。她的伤口渗出些血迹,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有些僵硬。
“他们……好可怕啊。”颤抖的双唇轻轻说出这几个字,然后一直勉强忍住的泪水滑落下来:“真的好可怕啊!”
不知怎地,温云卿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忽然俯身抱住相思的身体,然后这颤抖越发的剧烈,他的手臂环得越发紧,仿佛这样才能安心,才能确定相思的平安。
相思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闻到微微苦涩的药香,闷声道:“他们踹门的时候,我听见了,怕得要死,好不容易爬起来躲在床后面,他们就进屋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挺住,身体也越发僵硬起来,温云卿感觉到了她的恐惧,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缓了好一会儿,相思才再次开口:“他们在屋里到处翻,还说……昨晚那伙儿山匪已经进城了,一些年轻的灾民都入了伙儿,现在正挨家挨户抢钱抢东西,我们怎么办?”
“韶州府守备官兵不到一千,还有一半是普通民兵,昨日城门动乱,倒有一半官兵逃命去了,但最近的洮关有五万驻兵,我几日前已让萧绥去送信,若顺利,大概三五日救兵应能到韶州府。”温云卿扶着相思在床上躺好,探了探她的脉,脉象依旧燥乱,便不再耽搁,稍稍安抚她几句,便到院中去煎药,不多时端了药碗进来。
相思烧得有些糊涂,蜷缩成一个小团儿,看起来十分可怜。温云卿唤了她两声,把她扶坐起来,把药碗端到她的唇边:“喝了这药就不难受了。”
那药散发着极为苦涩的味道,相思的小脸儿皱了起来,却张嘴喝了一口,立时五官就纠结在了一起,像极了被秋风吹干的笨南瓜:“好苦啊,不好喝。”
温云卿略有些无奈,却十分有耐心地解释:“里面加了去燥火的黄连,自然比普通汤药要苦一些,你忍一忍,喝了烧才能退。”
哀叹一声后,相思认命地捧着碗“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又就着温云卿的手漱了口。
放下药碗,温云卿又折回床前,看着靠在床上的相思略有些踌躇,轻咳了一声,道:“你的伤口有些渗血,我给你换一下药。”
相思有些迷糊,睁着一双清润迷蒙的眼睛愣愣看着温云卿,略有些傻气。
温云卿叹了口气,微微发红的耳朵透露出他此刻的窘迫,走到床前坐下:“我给你换药。”
这次相思点了点头,然后就愣愣看着温云卿,仿佛在说:那你换呀!
年轻的男子实在是窘迫极了,手指微僵,缓缓解开少女的衣带,原本就宽大的薄衫从相思肩头轻轻滑落,露出玲珑纤细的双肩,温云卿移开目光,轻轻拨开了伤口处的布料,然后仔细把药散均匀地撒在上面,这金刚散本是戚寒水十分自傲的外伤妙药,撒在伤口上,立刻便融入肌理,止住渗血的伤口。
许是方才的药起了作用,相思清醒了些,看看温云卿好看的眉眼,又看看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脸都憋红了,挣扎许久,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儿身的?”
这次相思的用词十分拘谨,虽不似昨晚那般把“鸟儿”挂在嘴上,但却让温云卿稍稍回忆起她昨晚呓语,他轻咳了一声,把相思的衣衫穿好系紧,然后才抬头看向相思的眼睛:“你染痘儿那次,父亲就知你是个女儿。”
相思愕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