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真相也有两个

压境而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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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狄为祸日久,渐成我朝心腹大患,由老睿王百里颉开始布局,历经两朝的忍辱负重,终于等到时机成熟。朝廷此次倾举国之力北伐,打的是稳中求胜的主意,所以兵部给出的方略极为保守:先固守回雁关,然后打退北狄来犯大军,再追着败军层层推进北狄域内,直到把他们打痛了,打得他们再不敢轻易衅边。可是……刘在园离得太远了。”

    端朝今次北伐的主帅正是兵部尚书刘廷玑,字玉衡,号在园,此刻正陷在北郢城的皇宫里面,被没有安全感的皇帝死死禁锢在身边。

    丁新语说刘廷玑离得太远,杨无端自然听出他言下之意,喃喃道:“孙子曰:将在外……”她顿了顿,丁新语接口道:“君命有所不受。”

    他随手折下一段枯枝,在池塘边松软的土地上书写。

    “石州、梁州、云州,”丁新语又在三个地名左侧狠狠地深划一道,写下“北狄”。

    “我朝惯以文官压制武将,刘在园久留京中,多年不领兵,仍是钦定的主帅;真正主持北疆多年,对北狄了如指掌的那个人也只能屈居他之下。”

    他并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却在三个地名右侧写下“任”字,杨无端便知他说的是北疆总督任扰。

    任扰,字闲庭,号“退食”,合着唐时杨炯《梓州惠义寺重阁铭》诗云:闲庭不扰,退食自公。所谓北疆总督不隶属端朝正经的官员体制,只是特诏总领北疆三府兵事,总兵官以下悉受节制。端朝的总兵是二品官,所以任闲庭实际上的官职是一品建威将军,本朝爵位之外品级最高的武将。

    但品级再高,他仍是武将,只得在刘廷玑麾下任副帅,大军行止隔日向京中巨细靡遗地报告。

    “刘在园知兵,是好事,亦是坏事。”丁新语在“任”字旁写了个稍大些的“刘”字,堪堪将“任”字压在下头,“知兵,则不会乱命;知兵,便难以放权。”

    他侧眸看向已经听得十足清醒的杨无端:“孙子的原话是什么?”

    这厮还真有当老师的瘾,一逮到机会就考校她。杨无端没好气地吟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圮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故将通于九变之利者,知用兵矣;将不通九变之利者,虽知地形,不能得地之利矣;治兵不知九变之术,虽知五利,不能得人之用矣。”

    简单来说,意思就是好的将领必须审时度势,抓紧取胜的时机,而不是死板地严格遵守上峰的命令。这句话跟后世流行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无疑相互矛盾,杨无端这个内心阴暗的人当年就曾经嘲笑,具体适用哪一条明显是以结果论。

    她这时已隐约猜出丁新语要捅给她的是什么样的滔天大祸,满肚子酒全化成冷汗往外冒,薄薄的丝绸内裳很快湿透了,冷冰冰湿漉漉,像正在溃烂的皮肤那样贴着她。

    “老师……”她软弱无力地哀求,“我不听了行不行?”

    丁新语理都不理她,枯枝又划出深而利的一横,正与象征两国疆界那一竖交叉,便如一个简陋潦草的十字,又像是一支搭在弦上的箭。

    “二十三天前,李征舆、毛圻、陆先舒、陈澎四将领三千精骑出关,至今未归。”丁新语在那支箭身上写下“李”、“毛”、“陆”、“陈”四个小字,沉默了片刻,目光定定地盯住箭尖。

    杨无端只觉得腿软,也不知因为酒精还是惊吓。她干脆蹲下来,抬头看了看丁新语,低下头,伸出食指在箭尖所指处画了一个圈。

    她可没有画来春天的本事,这一圈下去,眼前似乎刀山火海,耳边尽是鬼哭神嚎。

    丁新语神色不动,静静地在她画的圈旁边添注两个字:邺都。

    北狄的政治中枢、核心、京城--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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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无端真心想死!

    就不能让她过几天安生日子吗?文官内部争权夺利斗个没完就算了,文武分际互看不顺眼也可以理解,北伐战略部署这样的高级机密跟她这芝麻绿豆官有关系吗?有关系吗?

    “二十三天,”她怨恨地抬眼瞪住丁新语,“你知道这事也有日子了吧?你不捅上去,反而陪着那帮胆战心惊的武将周旋到现在,可见你也赞同任闲庭这一着险棋。是了,你当然不会反对,这实在太对你的赌徒胃口,胜是全胜败则完败。”

    破天荒的,丁新语居然以欣赏的目光瞥她一眼,颔首道:“北狄狼子野心,猎狼便该趁其不备,仅仅伤它是不够的,伤痛只会令它更凶残,报复之心更为激越。”

    他扔掉那截枯枝,拍拍手站起身,冷冷地道:“想要一劳永逸,只能掏了它的狼窝,屠尽其族断绝其根。”

    杨无端打了个寒颤,丁新语斜眼睨她,轻嘲道:“你在《经世致用》里可是说过:‘怯懦的民族在这世界上是不配生存的’。”

    那是希特勒《我的奋斗》里的话,杨无端张口结舌,她明明已经摘了最无害的一段来用,为什么这厮还能从中领悟出这些来?!

    “且不论任闲庭的孤军能不能奇袭邺都,”杨无端不敢就这论点深谈,赶紧转换话题,“前线诸将防你胜过防回雁关外的北狄大军,你既然无意与他们为难,是不是该透个话?”

    丁新语“嗯”了声,平平静静、理所当然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告诉你?”

    可恨他语气里还真带了一丝诧异,让杨无端听得怔了怔,就在这一怔之间,错过了将球反击过去的机会,只得傻愣愣地看着丁新语扬长而去,细弱的上弦月早已落向西面,薄薄的月光洒在丁新语暗紫色的锦袍上,隐约有花纹繁复的精绣图案反光一闪,又迅速隐没进黑暗中。

    也不知发呆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杨无端才像是窒息许久那样喘出半口气,虚弱地道:“又被这狐狸摆了一道。”

    “也罢,谁叫我既是他的下属又是他的学生,既没有他狠毒也比不上他无情。”杨无端依然蹲在地上,食指指尖在那个小小的圆圈里来回转了几圈。

    她回过头,身后当然是宁郁,在这广大又窄小的世界永远都立在她身后的宁郁。

    月光就像照着丁新语那样弱弱地照着宁郁,她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不过她无须看清。她足以看清他的心。

    “大哥,你查丁新语查得怎么样?他少年得志,性情倨傲,即使身在官场也甚少折腰,因此得罪人无数;在我之前,他是新党实质上的领袖,与睿王走得甚近,旧党几乎是按一日三顿饭来弹劾攻讧他……这样一个人,他因何屹立不倒?皇帝处置我重拿轻放,因为我身后站着二叔和小康,对他却也诸多回护,他身后站着的又是谁?”

    她尚存一点酒意,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念叨,宁郁一直耐心地等她说完,才道:“我查阅了北镇抚司的百官档案,信阳知府丁豆豆出身寒微,看不出任何问题,但知府夫人,丁新语的母亲身世离奇。”

    “哦?怎么个离奇法?”看来宁郁对丁新语的身世来历早就有所发现,杨无端这一路上大多数时候昏昏然地睡着,偶有清醒的短暂时间也忙着熟悉石州府的风土人情,竟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听他说起。

    “据说她本是官家女儿,被家中奴仆拐带至乡间抚养,因此识得了居于侧邻的丁豆豆。丁豆豆高中以后迎娶她为正室,丁夫人便开始想方设法寻觅她的亲生父母。明道二年,丁新语准备上京会考,丁夫人恐他风流误功名,与他一同北上……从那以后,丁知府再没有天南地北地寻亲,丁夫人也对此事缄口不言。明道三年,周皇后薨逝,会试暂停。第二年,皇帝陛下改年号为元和,开恩科,丁新语高中殿试头名。”

    宁郁不是睿王和丁新语,没有吊人胃口的不良习惯,直截了当地揭晓了谜底。

    “丁夫人本姓周。”

    “疑似周皇后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