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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可能。杨无端飞快地否决了这一假设。她没觉得自己倒霉成这样,前脚刚到前线后脚就遇到叛军。何况太祖爷也是戎武出身,端朝向来对军队把握甚严,面前这些将领无论哪一个都在关内、地方官的眼皮底下屯着数百口的家族亲眷,他们怎么敢反?又如何能反?
所以杨无端仅是一闪念,便将这不靠谱的念头压了下去,继续冷眼旁观武将们穷咬丁新语。这种时候她和丁新语都有默契,这种得罪人的事,非必要不用她出头,虽然文官并不怕得罪武将,但武将背后指不定就连着勋贵,那又是另一帮超然于党争之外、需要争取的势力。不比丁新语在众人心目中已经根深蒂固的恃才傲物形象,她塑造的“杨五魁”却是温和谦逊、八面玲珑的伪君子。
这一通闹哄哄的扯了小半个时辰,丁新语八风不动,武将们说什么全当了耳旁风,待他们恼怒之下耍点小动作,以宁郁为首的三尊大神立即护在前头,轻描淡写地见招拆招。杨无端这时也认出来了,那名穿着石州府衙役制服的并不是真的衙役,而是当年皇帝派了护送丁新语下江南的锦衣卫,上回刑部发文提她上京,杨无端自己还有幸被他亲手逮捕过……这样看来,他们师生果然半斤半两,丁新语也没少挖狄更斯墙脚。
这场热闹从天光大亮看到红日西斜,堂下几名不知是原告被告还是证人的小民早被石州府属官偷摸带下去收监,那出头惯了的经历又被支使着去拦,宁郁抬脚迈步,也没看他怎么加速,一步之间已经追到那经历的背后,伸出左手按在他肩上。
他这一掌看似轻飘飘地拍下去,那经历却“哎呀”一声痛呼,顿觉重逾千斤,仿佛太行王屋二山罩顶压下,再坚强的血肉之躯都成了齑粉。他一时间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屏住呼吸重重地栽倒下来!
这人倒真是一员猛将,身上披的是仿唐制的明光铠,沉甸甸的连着这条彪形大汉一起倒地,“蓬”一声巨响,竟把水磨地面也生生砸出个坑来!
尘烟四溢余音未歇,公案后的丁新语睁眼,杨无端咋舌,众武将脸上表情凝固,惊惧有之,恐慌有之,不敢置信有之。
只有宁郁,笑吟吟地俯下身,依然用那只左手,一把将那经历连人带甲轻描淡写地拎了起来。
他与那经历本来身高相近,但那经历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砸晕了,勾着头软塌塌地缩成一团,被宁郁随随便便地拎着,便如拎着一只细脚伶仃的小鸡崽子。
宁郁又挥挥手,石州府的属官心领神会,赶紧押着人下去。
没人再拦。
没人敢拦。
宁郁回过身来,不像大多数锦衣卫,他没有在腰上悬着绣春刀的习惯,所以这时也没有威风赫赫地手握刀柄,而只是拍了拍袖子。
左边袖子。
“丁大人,”他笑吟吟地问,“天色不早,既已决定择日再审,是不是该退堂了?”
不等丁新语发话,一名站班的小衙役傻愣愣地敲下水火棍,“砰”一声脆响,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小衙役这一棍子仅是开始,其他衙役今天也是吃够了惊吓,巴不得赶紧退堂,于是胡里胡涂顺水推舟地也跟着动起来。
“威--武--”
丁新语起身,隔着武将们纷纷投来的复杂目光,准确地捕捉到宁郁的视线。
又一次四目交投,丁新语觉出他对自己殊无敬意,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宁郁曾让方回带话给他,大意是责他专爱剑走偏锋,非君子所为。
丁新语不怒反喜。
甚好。
君子可欺之以方。
就怕他没有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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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雁关头,建威将军吴崇义正心事重重地昂首望去,那只孤伶伶的苍鹰似乎发现了猎物,一个俯冲疾掠而下,嘹亮的鹰唳声隔着老远都清晰可闻。
吴崇义掉转视线,又眺向紧闭的关门外大片冻得*的土地,寸草不生的辽阔平原一直延伸至目力尽头,灰蒙蒙的红日正缓慢地降到一溜嶙峋的山脉背后,乍看去像伏在荒原之上的巨龙尸骨,断裂石化的骨骼根根都桀骜地指向天空。
吴崇义知道,北狄的军队就驻在山脉背后,那山脉端人叫它“雁丘”,而北狄的名字翻译过来正是“龙骨”。
他不错眼地盯了雁丘好一会儿,突兀地转头,向紧紧跟在身后的人道:“早叫你别小瞧了丁新语,都这时辰了,元象关怎么还没消息?”
那人却也不是什么小卒,而是正二品的龙虎将军武尚。不过二人袍泽多年,又早约了儿女亲家,吴崇义对他不客气,武尚也没放在心上,皱眉回道:“我派了两骑探马都是有去无回,这种时候,也不敢太招摇。”
武尚朝雁丘的方向努了努嘴,又道:“要不,我再找人去看看?”
“不必了,”吴崇义打断他,“你说得有理,北狄人耳目灵通,又正是伺机而动的时候,要引来了他们倒是无妄之灾。”
“走邮路?”武尚又提议,所谓邮路是指元象回雁两关之间的大道,因为是补给线,向来重重卡哨,他们之前就是嫌耳目过多才非要绕开。
见吴崇义瞪他,武尚补充道:“就说蛮子蠢蠢欲动,来日恐有大战,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催着丁新语先把欠咱们的粮草补上来。”
这倒是个好借口,吴崇义心下已经同意了,嘴上又抱怨:“早干嘛去了,还不快派人!”
武尚答应着,转身正吩咐手下,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城楼底下奔上来,却没有听到守军的喝斥。武尚稍一愣,便想起他吩咐过,若是两个探马回来了,不用问直接领他们上来。果然抬首看去,阶梯底下冒出头的正是他第二次派去元象关探消息的心腹。
“将军!”那心腹其实是个千总,此刻却低调地套了身无名小卒的号褂子,刚一见他就扑到地上,本就跑马跑得灰头土脸,又被城楼上的沙尘溅了个满头满脸。
“吴将军,武将军,”这人嘴巴里也进了不少灰,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倒像是连叫了两声武将军,“丁新语他真不是个东西,这混球比老子下手都狠,为了不在今天审结案子,他竟然、竟然放火,差点就烧了城北大营!”
“什么!?”武尚大惊,吴崇义却在同时出声发问:“你怎么知道是丁新语放的火?”
“除了他还有谁?”那探子愤愤地道,“冯将军他们逼着他允诺一个时辰内把案子审完,眼看时辰将至,他先是弄了个新来的同知,说是他的得意弟子,抛下满堂的人跑去后衙叙旧,然后就冒出那把火……这世上哪有如此凑巧之事,那火偏偏就在最后一刻钟烧起来!?”
这么说,真是丁新语放的火……吴崇义想着,且此人骄傲到不怕他们看穿这点,他是明使阴谋,丝毫不掩饰地要与他们这帮武将作对。
吴崇义恨得牙痒,紧紧地抿着嘴思索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想到京中传来的一系列讯息。去年京察引起的那场党争余波未息,旧党渐渐又掌握了主动,新党却也非是老睿王逝世后的散沙局面,他们虽少权,但有钱,值此前线用兵国库告罄的时分,皇帝和旧党投鼠忌器,正是新党反败为胜的良机……
还有太子,听闻太子比起旧党更亲近新党……
吴崇义蓦地一惊,急问道:“你刚说新来的石州府同知是丁新语的弟子,他姓什么?”
前线诸将军务冗从,近来又添了心事,对邸报向来是跑马观花,竟不记得新来的石州府同知是谁。
“姓杨,”那探子混在人群中,对宁郁那声通报印象深刻,“杨无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