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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端平日习惯了微服出行,难得这次跟着队伍吹吹打打地回到府衙,一路上享尽了百姓敬仰慕羡的目光,令她深感欣慰,觉得自己官声还不错,一年多的辛苦经营总算没有白费。
队列停在府衙门口,方图扶着杨无端下马,又象征性地替她掸了掸袍角的浮灰。
哪有什么浮灰,她这身衣裳被雨淋过炉火烤过,半干半湿的,灰尘沾上去就别想下来,方图只拍到湿漉漉板结的衣料。
杨无端对他笑了笑,微觉诧异,方图一向看她不顺眼,今天不知穿了什么风,突然对她殷勤起来。
方图站直了身,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沉声道:“公子在里面等您,请您先进去吧。”
这一年来,方图和织文逐渐由小厮成长为丁新语的得力助手,代言府尊游走官场和商场,所以杨无端已经很久没听到他们以家仆的身份管丁新语叫“公子”。她愈发觉得奇怪,不由地多看了方图两眼,却只看到他埋得低低的后脑勺。
不过这点疑惑也仅仅是一个闪念,杨无端惦记着丁新语不知为何急着找她,一面搜肠刮肚地寻思,一面抛下方图,转身走进府衙。
在她身后,方图抬起了低垂的脸,脸色青白,眼睛里露出一丝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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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端从府衙正门进入,刚跨过门槛,便听到“砰”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严严实实地推合上。
她吓了一跳,见动手是两名熟识的衙役,笑骂道:“大白天的,着急关什么门?”
那两名衙役却板着脸不理会她的话,推拢大门后又上闩,挺胸凸肚地分列门后,右手按住腰间刀柄。
这副架式……杨无端再弩钝都觉出不对,惊疑地瞪着两人,不由自主地后退。
没退出两步,她结结实实地撞上一堵胸膛,那坚硬的触感,她宁愿相信自己是撞上了墙!
杨无端猛地蹦开,再抬头看时,这人并非衙役,而是当初皇帝赐予丁新语,陪他南下的锦衣卫之一。
杨无端将目光自他腰间的绣春刀移向左侧,旁边果然站着他的同伴,另外一名锦衣卫。两人服色齐全,暗金色的飞鱼服近看愈显华贵,不愧于天子亲军的身份。从两人身后走出梧州府衙的两班衙役,默不做声地将她密密地包围在中央。
至此,杨无端已能猜个*不离十。她吞了口口水,努力平缓呼吸,镇定地问:“我能不能先见见丁新语?”
两名锦衣卫和衙役都一言不发,杨无端坚持不懈地瞪着其中一名锦衣卫,良久,后方终于传来丁新语的声音:“你们都先下去。”
她飞快地旋转身,看到丁新语从侧方的夹道缓步出来,依然是轻袍缓带,通体的风流连官服都收束不住,脸色淡淡,高深莫测地看着她。
衙役和锦衣卫都躬身退下,丁新语侧首望着他们的背影,杨无端却只看着他。
“李四呢?”丁新语头也不回,忽然问道。
“……我派他去做事。”杨无端抿了抿唇,仍然盯着他。
丁新语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浓睫掀了掀,星眸与她对视了一眼。
“早知道李四不在你身边,”他若无其事地道,“我也无须准备这么大阵仗。”
“是。”杨无端几乎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反正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你那两个小厮随便哪个都能拿下我。”
丁新语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像是觉得有趣,唇角轻勾,轻声道:“你在生气?”
“因为刑部谕令要我锁拿你进京,”他背负着双手慢悠悠地回转身来,又道:“在生我的气。”
是!杨无端闭上眼,她很生气很生气,哪怕她明知道这件事里头丁新语的责任最小,他根本无力改变什么,但被他就这样双手捧着一点反抗都没有的献出去……她仍然控制不住地感觉愤怒和……背叛。
她觉得自己太傻,她不是没有告诫自己要防着丁新语,悯忠阁的前车之鉴在那里,那女刺客在她身体上留下的伤疤尚未完全淡去,她不该信任丁新语,他为人太偏激,太不择手段,只要有利于实现他的理想,任何人都能被他毫不留情地利用和抛弃。
可是这一年来,她和丁新语并肩作战,或者说,丁新语为她遮风蔽雨,他干了所有她干不了或者不想干的腌脏事儿,她只需要提出改变世界的新点子新措施,而他负责披荆斩棘去把它们化为现实。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下心防,因为丁新语真的是用行动来证明他说过的那句“你还有我,就像我还有你”,于是她真就傻傻地信了他--并且直至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曾经信任他。
而这信任有多深,被背叛的痛苦就有多深。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唇上忽然堵上来一抹温热,脑后也被紧紧地扣住,逼得她无法逃离,不得不承受这个吻。
她蓦地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是丁新语那双灿亮的星眸,他也睁着眼睛,而她被迫望入他眼中。比起唇上近乎嘶咬的凶狠,丁新语的眼睛里透不出丝毫感情,灿亮如星,也冰冷如星。
杨无端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她瞪着丁新语的眼睛,直到他松开她,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丁新语的唇角染上了一抹血红,他轻轻地用指尖沾了沾,笑道:“你有什么资格生我的气?杨无端,如果你要做个女人,我不介意把你束之高阁,好好收藏。是你选择了要做官,身在官场,却又妄想受人呵护垂怜,这天下的好事岂能让你一个人占全?”
杨无端知道自己的嘴唇被他咬破了,她本想用舌头舔一舔,接触到丁新语狩猎一般的目光,顿了顿,换用手背抹去血迹。
她侧身避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抖着声音道:“我明白,从头到尾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了保住梧州的革新成果,牺牲我总好过全军覆没……”
“牺牲?”丁新语背负着双手,绕着她行了半圈,慢慢地道:“你并没有明白。你以为新党为什么落到今日任人宰割的地步?你以为我为什么随意抛出你和睿王?‘牺牲’,不过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可悲到只能祈求虚无飘渺神明的牲畜……是你们自己选择成为牺牲!”
他脚步一顿,似乎终于触及他一贯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语速也变得快起来:“老睿王毕生经营,新党在承乾朝可谓一手遮天,文宗皇帝惟命是从,甚至无须登高而呼,军心民心都在他身上--他本可以取而代之!”
“而他选了什么?他不肯担那黄袍加身的名声,他宁愿做周公。于是百年之后,人亡政息……人亡政息……”丁新语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身前身后名,有多少人就被这虚名所累。‘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如今端朝的颓势,老睿王该担首责!”
“然后是当今睿王,百里佶,老睿王一世英杰,却生出这么个庸庸碌碌的儿子。新党大好局面,交予他手上却只会后撤,一路溃败至今,连海关都快守不住。”
“还有你,杨无端。”丁新语似笑非笑地又看向她,“你和睿王交好,睿王才量有限,你却是我亲点的会元,你以为做官就只是做事吗?你以为,你步步后退,皇后和三皇子就会放过你,你能像杨瓒那样天真一辈子?”
“够了!”杨无端厉声打断他,在他几乎侮辱了她所有的朋友和亲长之后。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反唇相讥道:“那你又做了什么?你身为新党中坚,除了搞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阴谋算计自己人,你又做了什么能让新党振作崛起的大事?”
丁新语目光闪了闪,仍然用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缓慢地绽出一个笑容:“孙子三十六记,比不过一个‘势’字。若以天下为棋局,某些人便是能改变局势的棋子,十九道纵横,每颗棋子都相互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我需要的,便是棋子都待在合适的位置,营造出风云之势。”
他背转身去,双手负在身后,宽大的袍袖之下仍能看出他双拳紧握,仿佛抑止不住激动,微微地颤抖不止。
“杨无端,你便是最后一颗棋子。”他蓦地仰天长笑,浓黑的直发剧烈地晃动着,竟透出一丝疯狂的意味,“风云之势已成,大变近在眼前!”
杨无端没想到引出丁新语这番话,她听不懂他具体在说什么,却隐约猜到了他想做什么--相比她这个温和的改良派,丁新语一直更倾向于改天换地,既然和新党作对的根源是在紫禁城,他真的敢把皇帝掀下马!
“等等,”杨无端情不自禁地揪住他的袖子,急道:“你想做什么?前线还在打仗,各省又是洪灾又是饥荒,国库好不容易有点银子可以拿来赈灾!你要发疯,别拖着天下人的命和你一起疯!”
“天下人?刍狗而已。”丁新语傲然道,半回头盯了一眼她抓住他袖子的手,停了停,目光又向上移至她的脸。
“我说过,你可以只做个女人,但你选择了做官。”他的神色里有杨无端看不透的东西,似乎是欣赏,又似是期许,还有极强的占有欲,像是一个收藏家品鉴自己最满意的藏品;又像是画舫夜谈,他第一次见到女装的她。
丁新语又慢慢地念了一次她的名字:“杨无端。”
杨无端仰首望定了他,听着他说的话如利剑一般直插入心,随着血肉分离的剧痛,一个字一个字地镌刻进她的灵魂深处,“想救天下人,就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天下人在端朝这艘纸糊的大船上……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