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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堂公,”楚巨才提着袍角一溜小跑,气喘吁吁地追上汤尚任,笑道:“岸堂公留步!”
“楚大人寻我有事?”汤尚任回转头来,身子向后仰了仰,矜持地看着楚巨才。两人虽同是旧党,但素来面和心不和,他本就看不起楚巨才的为人品性,以前还碍着他的老师古斯通是内阁首辅,不得不虚予委蛇。自从古斯通病故,他又搭上了那位贵人,早就不把楚巨才放在眼里。
楚巨才恨得牙痒,但他城府甚深,面上一丝不露,反而亲亲热热地凑上去,携着汤尚任的手道:“岸堂公何须如此见外,叫我谦益就好。”
饶是汤尚任与他同殿为官日久,仍是被这赤/裸裸的厚脸皮惊得呆了呆,猛地抽出手来,面皮抽搐着道:“楚大人说笑了。”
两人相对着干笑一阵,汤尚任正要找借口开溜,楚巨才气定神闲地又道:“岸堂公这是要去往文渊阁?”
“不是。”汤尚任只说了两个字,便闭上嘴巴再不肯多言,警惕地瞪着楚巨才,防止他还要作怪。
“岸堂公多虑了,”楚巨才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笑呵呵地理了理紫袍的袖子,左右张望一番。
两人正站在东华门内的便道上,前后通透不见来人,只有风声细细地穿越这百年宫阙。
“岸堂公不肯说,不妨让我猜一猜。”他刻意停了停,吊着汤尚任的胃口,直到对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岸堂公行色匆匆,莫不是赶着去见那一位?”
汤尚任心头差点漏跳了一拍,袍袖一拂,佯怒道:“楚大人,君子坦荡荡,你含含糊糊的,到底想说什么?”
“岸堂公何苦明知故问。”楚巨才不为所动地继续笑着,那笑容憋得汤尚任恨不能一拳砸到他脸上!
但楚巨才下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顿时什么念头都没了。
“岸堂公,有幸蒙皇后娘娘召见的……可不只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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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端从船舱角落里把那只小小的红泥火炉端到窗边,谢绝宁郁帮手,亲自升了火,又烧上一壶水。
两人紧挨着火炉坐着,一边烤火一边等着泡茶,宁郁侧头看了看她,见她还是冷得发抖,便伸手拉住她的左手,慢慢地将内力传至她体内。
“这是什么功夫?”杨无端只觉一股热流从相贴的手掌往上发散,非常像大冬天喝了杯热水,浑身一下子就暖起来。她感兴趣地问:“五年不见,你的功夫突飞猛进,我都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
宁郁静静地微笑,低声道:“多亏了洪先生的指点。”
“洪先生?”杨无端蓦地转头盯住他,“天地会洪老大?”
宁郁点了点头,坦然与她对视,道:“洪先生和师傅齐名,亦是江湖中不世而出的英杰。其人武艺精绝,且学问堪比大儒,无论道德文章,还是医卜星相都多有涉猎。”
他叹了半声,又自嘲地道:“我有幸追随他两载时光,获益匪浅。”
杨无端听出他对这位洪先生的感情复杂,竟是尊敬居多。她信得过宁郁的人品,并没有多言相询,而是默默从他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拎起烧开了的水壶为二人冲茶。
船上也没有准备精洁的茶具,不过是两只拳头大小的粗陶碗,茶叶倒是湛州府青城县特产的新茶,像几片刚摘下来的草叶子那样鲜嫩嫩地躺在碗底,沸水一冲,茶叶片缓慢地浮起来,叶片上的脉络都显得晶莹剔透。
她双手端了一碗茶递给宁郁,玩笑道:“听你这么说,这位洪先生倒比咱们师傅来得名副其实。”
宁郁也被她逗得一笑,接过茶碗道:“师傅他老人家可好?”
“好着呢。”杨无端托着下巴回想,“能吃能睡能骂人,看起来跟五年前没两样。”
“那我就放心了。”宁郁又笑了笑,安慰地道:“没能在师傅身边侍奉,我一直心里不安。”
“你是放心了,我和师傅不放心。”杨无端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就你成天过那日子,还有空担忧别人。”
大约早料到会有这一遭,宁郁理亏地摸了摸下巴,埋头喝茶。
杨无端却并没有喝茶的*,她捧着茶碗取暖,追问道:“一年前你写信给我,说你乔装改扮混在洪老大身边,你现在还跟着他?”
宁郁放下茶碗,细细地品着茶,点了点头。
“洪先生武功已臻化境,”他面色凝重地道,“这一年间锦衣卫设伏无数,每次都被他突围而出,枉自折损人手,却拿他无可奈何。”
“那你……”杨无端转头望了眼堆在舱门后的蓑衣和斗笠,脑中像有灵光一闪,恍然道:“刚才唱歌那人不是你!你在跟踪他!”
宁郁点头又摇头,苦笑道:“上次围剿中,为了掩护同袍,我不得已暴露了身份。洪先生逃逸之后,我便装扮成他的样子追着他的足迹在江湖上活动,一是为了迷惑天地会余党,二是希望能引他出来。不管怎么说,我欺骗了他两年,若有机会,他该有意取我性命。”
所以他是以自身作饵……杨无端抿了抿唇,硬是吞回了劝阻的话。比起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当诱饵已经算不得什么危险的任务了。
宁郁看了她一眼,轻易看出她的纠结,笑着用大掌揉了揉她的头顶,道:“放心,愚兄虽武艺低微,自保尚绰绰有余。”
他自承“武艺低微”,声音中透出的却是自信,那是绝对的实力才能生出的强大自信,与他本就沉稳厚重的气质混合在一起,愈显得高山仰止,年纪尚轻,已经隐然有宗师风范。
杨无端凝视着他温暖的棕褐色眼睛,茶汤的热气在两人间蒸腾而上,闻起来舒适怡人。
她放下茶碗,挪过去靠坐到宁郁身旁,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宁郁任由她靠着,感觉右边肩膀上重量正好,那一点点压力就仿佛他自愿背上的责任,既没有沉到不堪负荷,又不会让他因为空无一物而失落。
“抓到洪先生以后呢?”杨无端将脸埋在他肩窝里,闷闷地问:“你还要接着在南镇抚司当差?”
“嗯。”宁郁轻松地应着,“你以前不是常说‘学成文武艺,售予帝王家’,我不像你能考出个五魁,只得另寻奚径,为国为民做一点事。”
“可是好危险!”杨无端揪住他的衣襟,有些不讲理地道:“你就不能换个不那么容易丢命的事儿干吗?”
宁郁笑而不答,伸手拿下杨无端的爪子,将热乎乎的茶碗塞给她。
杨无端坐直了身,捧着那只茶碗垂眸看了看,又抬头看他。
他一个字都没说,就像那封将生死交关描述得轻描淡写的来信……杨无端却再度听出了千言万语。
她强忍住又升到眼眶中的酸涨,侧头望向窗外。雨还在下着,宽阔的江面比往常上涨了数尺,江水裹胁着泥沙翻涌,天光下看着是一种诡异的赭红色。
……这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