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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城县码头坐船回到梧州城要两个半时辰,杨无端在船舱内读了一会儿书,忽然听到雨声。
她推开窗户,看到千万丝透明的雨线从天而降,在平静的河面上溅出圈圈涟漪。
雨越下越大,天空变得灰蒙蒙,水面倒映着天空,整个世界似乎恢复到开天辟地之前的一遍混沌。
杨无端想了想,推开舱门,弯腰钻了出去。
“通判大人,”两名护卫守在舱门外,已经换上了避雨的蓑衣,头戴斗笠,雨水兀自淋淋沥沥地顺着帽檐衣角往下淌,“外面雨大,大人当心。”
杨无端摆摆手,旁边有人替她撑起了伞,又将一件蓑衣披到她的青袍外面。她轻声道谢,拢了拢不知什么材料编成的蓑衣,只觉轻软干燥,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毛乎乎的扎人。
这艘并不是官船,地方官擅离职守不大不小也算个罪名,所以这次她是以私人身份微服造访宗阳书院,乘坐的也仅是码头上临时租来的船。当然,船夫和舵手都换成了信得过的自己人,这些人以及她随身的护卫、小厮等,全都是丁新语按通判的品级为她增添的“法定”配置。
雨点“啪啪”地敲击着甲板,杨无端往边缘走了两步,几名护卫急得齐声叫:“大人小心!”
杨无端又摇了摇手,小心翼翼地靠近船舷,侧头朝西望去。
她这一站许久不动,姿态仿佛凝固,头上没有了雨伞遮挡,雨水毫不客气地湿透了她的头发,顺着乌青的发根细细地流下来。她本就白得如同凝脂,被雨水一洗,面孔像是会发光,将阴暗的天色都映亮了几分。
几名护卫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护卫黄五举着伞追过去,正要把伞遮到杨无端头顶,却见她蓦然回首,一双眼瞳黑而透亮,盯住他的感觉就仿佛冰凉的雨水顺着后颈滑落。
“你听见了吗?”杨无端只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重又作侧耳聆听状,“歌声。”
怎么可能!黄五张了张口,刚想说这江面之上连艘其它的船都看不到哪来的歌声。话还没出口,便被闯入耳中的歌声惊得呆住了!
那真的是歌声,夹杂在雨声的背景里,仍能听出是一个老年男子的声音,苍劲沙哑,甚至断续之间的换气声都清晰可辨!
杨无端看他扭曲的面容,便知道他也听到了,并不是她的幻觉。她顺着声音地来路又急急地向北走了几步,双手抓牢了栏杆,几乎把半边身体探出去眺望。
“大人!”黄五自震惊中醒过神,慌忙跟在她身后,不拿伞的那只手虚悬在杨无端的腰间,以防她失足跌下船,“此处离海口不远,可能只是渔民出海归来……”
不,杨无端摇头,她只听清了一句歌词:“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什么样的渔民会在这样的天时唱《古轮台 沉江》?
黄五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离弦的箭一般自前方不远处的江面疾掠而过,杨无端和他四只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愣是没看清那是什么!
杨无端反应迅速,飞快地转身追了几步,穷尽目力,总算望到一个消逝在雨中的残影。
那似乎是……一个人。
一个人、一只桨、一叶扁舟。
杨无端仰起头,从这个角落望去,铺天盖地的雨点垂直地砸下来,她仿佛踏足天际,脚下黑云翻涌,深处隐约闪过冰蓝色的电光。
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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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是要变天了。元和十三年的夏天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温和,六月初,六年一次的京察开始了。
所谓京察,是沿袭自明朝的一项考官制度,即吏部会同都察院、各部堂官、各地掌印官一起对五品以下官员进行考核;而五品以上官员则自行述职,拜折递交皇帝,由皇帝亲自考核。同时各科给事中可以对任何官员提出举报,作为正式考核的补充,称之“京察拾遗”。
按官场惯例,京察即“大考”,每年一次的考官则为“小考”,大考与小考最大的不同并非规模,而是责任的承担:小考由上至下、条理分理,主要是同系统内上司对下属工作能力的考察,且结果会在邸报上公布,若下属对上司的评价不服,可以向上司的上司申诉,甚至一直往上告到吏部;大考强调的却是“风闻奏事、言者无罪”,这通常是言官的特权,但每逢大考,所有官员都短暂的拥有此项权利,你能向主持京察的吏部等匿名举报任何人,理由再荒唐都不会被反过来追究。
端朝的京察与前明的京察在这点上并不完全相同,其中的区别,据说是承乾年间新党一党独大,难以避免地出现了内部腐坏,老睿王震怒之下修改了京察成法,利用官员的私心,给他们机会相互攻讦。终承乾一朝,此法成效显著,新党的新贵们面对虎视眈眈的继位者、利益方,轻易不敢行差踏错。
但英明如百里颉恐怕也不会想到,他身亡之后,六年一次的京察却成了皇帝和旧党围剿新党的狩猎期。
丁新语单手支着头,瞟了一眼案头那叠高得将要歪倒的吏部公文,仿佛漫不经心地问:“杨无端回来没有?”
织文躬身答道:“算时辰应该到码头了,突然下雨,船行得慢些也是有的。”
“嗯。”丁新语听不出什么心绪地应了一声,半阖着双目,浓睫在眼窝投下一段深郁的阴影。
“方图已经去接了,”织文自作聪明地又接话道,“杨通判若是知道公子在等她,必定不敢耽搁,至多再要半个时辰,……”
“织文。”丁新语淡淡地截断他的唠叨。
“公子?”
“这些日子,你跟着杨无端的时候多过跟着我的时候,”丁新语抬眼看向他,眸光灿亮如星,“我若将你赠予了她,你可愿意?”
“啊?!”织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双腿发软,本能地便跪倒在地,叫道:“小的不愿意!”
他喊了一声还不够,手足并用地爬到丁新语脚边,伸手想要攥他的袍角,却又有一丝清醒的神智警告他公子讨厌碰人和被人碰触。他无措地昂起头望着丁新语,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公子,织文不愿意!除了公子我谁都不跟,您别不要我!”
“你既不肯,换方图也罢。”丁新语料不到他反应这么大,眉头微蹙,无奈地站起了身。
他慢慢地走到窗前,织文不敢放松,膝行跟在他身后,见他一把推开窗户,潮湿的风伴着“刷刷”雨声即刻扑进室内。
“好大的雨,”丁新语凝视着茫茫雨幕,头也不回地道,“不知回雁关头,能不能见着这么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