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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朝的大家闺秀虽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极少进行单独的长途旅行,更遑论投宿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客栈里!
杨无端敢肯定那个桃红色衣衫的背影是清清,她记性太好,上次送清清小姑娘回家,曾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目送她走进唐府的侧门。
以唐大对清清的感情,不可能让小姑娘一个人从北郢跑到梧州来,而且这种胆大妄为的行为方式,怎么看都更像唐大本人的风格。
杨无端一边想着一边艰难地爬下床,真不该喝那么多酒,她现在只觉得脑袋里有两个小铁锤轮流不断地敲,两边太阳穴嗡嗡作响。
她推门出去,扶着墙走到天字七号房门,伸手敲了敲。
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与天字三号格局相同的另一间房,无论床上的寝具、门边的洁具,甚至房间正中的桌椅板凳,全都收拾妥贴,抹拭得纤尘不染,摆放得整整齐齐。
……任何人都能看出,房内的住客已经彻底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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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新语从堂上下来,守在门边的织文连忙凑近来道:“公子,历云又来了,方图把她请到花厅,按您的意思给她透了话。”
“嗯,”他随意应了声,拢了拢官服过于宽大的袖子,一面跨过门槛一面问道:“杨无端到没有?”
“到了。”织文跟在他身后答道,“巳时过半到的,白娘子安排了人一直护送她们主仆进府衙。杨姑娘现在签押房里。”
丁新语脚步一顿,侧眸睨向他。
他一双凤目尾梢微向上斜,这样侧眼看人便显出几分邪气,加之长睫半掩,唇角轻勾,根本猜不透他是喜是怒。
“公子?”织文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杨无端是正途出身的朝廷命官,梧州通判。”
“是……是!”织文顷刻间明白过来,惶恐地躬身道:“小的不敢对杨大人不敬。”
丁新语不再理他,迈步到签押房前,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负着双手朝半敞的门内看。
签押房并不大,三面墙前方堵满了书架,架子上分门别类地堆着梧州府近年来钱粮、人口、土地、刑讼等重要事务的档案,只有南面一小块地方空着,摆放着写字的长案和丁新语从北郢远道带来的一把酸枝木圈椅。
南面靠窗,杨无端就坐在窗边那张阔大的圈椅内,手肘搁在已经摩挲得温润如玉的把手上,膝头堆叠着厚厚的卷宗。她聚精会神地阅读卷宗,两条清秀的眉毛皱了起来,眉心有个小小的褶。
大约是行李还没找到,她并没有换上官服,而是穿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水湖色夹棉袍子,成衣店最常见的款式,绸缎的面料在阳光下俗气地闪着光。
丁新语屈指在门上轻叩了一下,依然没有入内,而是闲闲地开口:“通判对本府治下的梧州可还满意?”
倏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杨无端肩膀微微一颤,丁新语眼尖地发现了,眉梢轻扬,一瞬不瞬地继续注视着她。
杨无端歪了歪头,这似乎是她一个无意识的习惯,丁新语记得当年那个孩童也有这样的举动。她侧过脸像在思考,清清透透的阳光洒在她的睫毛上,将颜色照得浅淡了几分,仿佛涂上了金粉。
“‘庆历四年春,’”她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顽皮还有点不加掩饰的钦佩,“‘藤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这回答大大出乎丁新语的意料之外,硬把他逗乐了。他仰首大笑,甩着袖子跨进门去,一直走到杨无端面前,抵住那把圈椅,俯下身。
从这个角度,他身体的影子把她密密地罩住,甚至由窗外看起来,他像是将她搂入怀中。
杨无端安稳地坐在椅中一动不动,眉心那小小的褶子现在表示着疑惑,她抬头询问地看着他。
丁新语按捺下碰触她的*,只是贴近她耳边,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调笑,吐气清晰地道:“那么我的通判大人,咱们就合力再做点什么,比重修岳阳楼更好,更值得‘作文以记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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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心是下了,但治事并非空谈,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必须谨慎观察以后才能定策。
接下来的三天,杨无端搬进了府衙后方的官邸,就住在丁新语的院子隔壁,两人从早到晚却难得碰上一面。
一府的政务本就繁多,丁新语又试行着他的金融改革,竟是忙得连回后衙睡觉的时候都没有,困到不行也只能在签押房内和衣而卧。
而杨无端也好不了多少,丁新语好歹从小跟着丁豆豆,耳濡目染了知府的日常,她则完全彻底地没有地方官的经验,理论上一套一套,真上手了两眼一抹黑。
偏丁新语对她有盲目的信心,连个“顾问”都不肯借给她,她只得自己摸索着阅读各类县志档案,或者分别将六房的属吏叫进来名为述职实为偷师。
端朝沿袭了明制,府县的正印官之下仿中朝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设有六房,每房都有长官和熟吏。与正印官不同的是,这些人大多不是科举出身,且不必遵守太祖“官员必须异地为官”的铁律。府一级还好些,县一级的吏员优先选用本乡本土人士,好处是遇到征粮赈灾之类的琐碎事务,乡里乡亲的说话办事更方便;坏处则是给这些人与地方豪强勾结、实施瞒上欺下的恶行提供了有利条件。
杨无端慢慢地能够看懂卷宗里言在义外的东西,她善于观人,见过梧州府的僚属过后,更是对每个人的能力品格都有了大致的定位。
贪不贪的先放到一边,个人作风问题更是狗屁,杨无端很欣赏丁新语的用人之道,他手下有英才有怪才有鬼才,唯独没有蠢才。
她其实保持着现代职场人的处事态度:只要你工作做得好,不会拖同事后腿,其他所有事都好说。何况“过洁世同嫌”,政治这种东西有时候逼得你不能太干净。比如丁新语夜宿瘦西湖上,不单是因为漕帮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原因,皇帝开始清洗新党,他选在这时候自污,难保不是学管仲萧何,想让朝廷对他放松戒心。
当然这只是猜测,且只能做不能说,所以杨无端也没有傻到向丁新语求证。她和丁新语的关系亦师亦友,彼此都向对方学了不少东西,若说她和睿王的默契出自性情相投,而她和丁新语能和谐共处,则是由于对强者的尊重。
是的,强者。对他和她这样举世瞩目的天才而言,只有智力上的分庭伉礼,才能得以刮目相看。
杨无端觉得自己的好胜心被丁新语激发了出来,在北郢那潭子腻乎乎粘搭搭的污水里搅合久了,她都快忘了当初考科举时的雄心壮志。多亏了丁新语,他比她更像一个肆无忌惮的穿越者,毫不犹疑地将新的东西带到这个时代,他为梧州建立的新秩序震惊了杨无端,也打醒了她。
杨无端合上手中的卷宗,趁着签押房内无人,偷偷地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因为太久不动而酸疼发麻的肩背。
她想,皇帝对她和丁新语算不错,梧州确是好地方,富庶繁华且地面平静,虽有一些世家大族和黑帮盘踞,但兔子不吃窝边草,非但没有捣乱地方,反而修桥铺路、舍粥施药,很是做了一些敦亲睦邻的好事。
她不禁回忆起南下时行船经过陕西,才刚刚入冬,两岸便呈现焦土遍野、寸草不生的惨状。运河在陕西境内只有一小段,并未停船靠岸,船老大仍然不放心地警告他们:陕西连年饥荒,而今匪患成灾,像他们这样的殷实人家,一上岸就会被流匪生吞活剥了。
杨无端那时候才知道,陕西省通省官员在邸报上那些轻描淡写的通告掺了多少水分。这还仅是一个陕西,端朝十三省,尚有多少糜烂更胜陕西?
天下大乱的征兆已现,她抚额叹息,凭她一己之力妄想扭转乾坤,不比堂吉诃德和风车作战现实多少。
但就像睿王说的,她没得选。他们都没得选。
“杨通判,”签押房外传来织文的声音,最近都是他跟在丁新语身旁,而杨无端更熟悉的方图不见了踪影。
“杨通判,”他恭恭敬敬地道,即使明知房内的杨无端看不到,仍是弯下了腰:“大人新接了个状子,今日开堂审案,请您去前方观审。”
“观审?”杨无端感兴趣地推门而出,签押房里摆着炭盆取暖,她一出来就被温差激得抖了抖,问道:“刑案?”
“是。”织文头也不敢抬地拱了拱手,“甲告乙伤人,乙请了个状师反告甲先打伤了他,两人都躺着担架被抬上堂,伤得动弹不能……”
还有状师!杨无端双目一亮,不等他说完,撩起下袍就往堂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