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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恭敬地送走了传旨的内侍,杨无端错眼看到他掏出什么东西塞给对方,猜着是官场上约定俗成称不上贿赂的小钱,她还不至于迂腐到这种地步,也没往心里去。
她现在心烦意乱,一半心思挂念着生死不知的杨小康,另一半心思还要分给没写完的回信,偏偏皇帝,或者说皇后,又给她下了这着不知深浅的闲棋。
杨无端左右手各一边地扯着黄绢制成的圣旨,盯住上面寥寥几个字,那不知是文渊阁哪位学士滕写,一笔炉火纯青的馆阁体,她却横看竖看不顺眼。
“七少爷,”菊蕊见她面色古怪,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道,“该把圣旨贡起来了……”
侍郎府自有专门收藏圣旨的阁楼,杨无端哼了声,随便将圣旨扔过去,唬得菊蕊慌忙伸出两手来接,堪堪在圣旨落地之前攥住一角。
“七少爷!”这位一向最敦厚温柔的丫鬟难得怒了,“这么大人了,能不能懂事点!”
杨无端心虚地缩了缩头,冲她摆摆手算是道歉,怕她再唠叨,赶紧三两步蹿出正厅往花厅跑。跑路到一半,身后跟上一个人,听那呼噜噜的喘气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二管家,”她想起什么,陡然刹住脚,回首问道:“那封桑皮纸包的信是谁送来的?”
她问这个当然是有原因的,宁郁那封信里不能见诸第三者的东西太多,简体字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密码,所以送信的一定是宁郁真心信任的人。以宁郁那报喜不报忧的脾气,如果查明此人的身份,或许她能对他的处境更多了解,必要的时候也能有所助益。
“这……”杨福肿泡泡的馒头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心虚的表情,眯缝眼左瞄右瞟,就是不敢与杨无端对视,“这个……”
他只差在脸上写满“有内情”,杨无端就是傻子也能发觉不对头。她跟杨福打交道也够日子了,看出他一门心思要抱她这个少主人的大腿,半点不敢违逆她,当下皱着眉压低嗓音,微带警告地道:“二管家,送信的人到底在哪儿?你瞒了我什么?”
“七少爷……”杨福打个激灵,喜气的馒头脸瞬间垮下来,带着哭腔道:“小的干了件蠢事,求七少爷饶了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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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杨无端的身份,还是头一次有机会见识侍郎府的柴房。此刻站在密不透风的窗户外,隔着窗户纸听到里面传来“悉悉簌簌”,仿佛春蚕噬叶的声音,她揉了揉酸涨的眉心,转头看向杨福。
杨福哭丧着脸,努力把眯缝眼瞪成豆豆眼,可怜巴巴地看回来。
“二管家,”杨无端顿了顿,试着说得不那么生硬,又能达到效果,“咱们家不算什么公卿世家,但二叔那个人我们都知道,最是讲规则不留情面。外头恨着二叔的不知道有多少,不过看他圣眷不衰,持身也正,一时抓不着他的把柄。既如此,咱们身为他的家人,更不该给二叔添乱,你说是不是?”
“七少爷您别说了,是小的猪油蒙了心!”杨福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不大不知道,声音倒是响得夸张,杨无端都被吓了一跳。
杨福捂着也看不出肿没肿的半边脸,委屈地龇着牙道:“小的发誓,以往没干过这等欺负人的事儿,这是第一回,实在是里头那小子赖着不肯走……”
“那你也不能就把人锁柴房里。”杨无端加重了语气,“上门即是客,他不肯走,为什么不好好地招待?杨家吃不起这口饭?”
她动了真火,杨福连忙波浪鼓价地猛摇头,不敢再多言辩解,只嘟嘟囔囔地小声认错,又轻轻地一下一下打自己的嘴巴。
杨无端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推门,门扉上小指粗的锁链和锁头同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杨福又赶紧掏钥匙开锁,殷勤地替她将门推开一条宽缝。
这一天已经折腾了不少,杨无端重伤初愈便劳心劳力,也懒得再跟他一般见识,跨进门之前只回头看了看天色。
午时已过,日头渐向西斜,柴房的西面恰好植着一株桂树,油花水滑的狭长叶片间满是星星点点的桂子。
是桂“子”而非“花”,因为那只是含而不露的淡金色花苞,空气中连香味都没有。
杨无端深深地望了一眼,转头步进柴房。
从光亮底下骤然进到暗室,眼前先是漆黑一片,杨无端适应了片刻,慢慢地又能看清楚。
她先环视了一圈,意外地发现侍郎府这间柴房环境还不错,和她想当然的“柴房”概念完全不同。
这里一根柴都没有,看起来就像小家子的客房,四壁萧然,但是刷得雪白,空荡荡地摆放着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床上也是被褥齐全。
起码不算是虐待了,杨无端宽慰地点点头,但不想让杨福知道,以免此人记不住教训。她又特意捏了捏床上的被子褥子,确实能够抵御这个季节夜晚的寒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等她逛够了,看够了,终于把目光投向这房间的主人,却意外地发觉,那人表现得比她更傲慢。
那是个年青人,或者还是个少年?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直缀,杨无端只能看到他骨架细瘦明显尚在发育的背影。他保持着她进门时一模一样的姿势,趴在桌面上画着什么,旁若无人的态度就像她和杨福根本不存在。
杨福觑着杨无端的眼色,开口正要叫他,杨无端举手阻止。她自己是个极容易分心的浮滑性子,所以一向很佩服专注的人,不愿意打扰他。
她想了想,踮起脚尖走到那年轻人背后,偷瞧他在画什么。
那年轻人用的不是她平常写字的宣纸,大约是更廉价次等的纸张,看起来偏黄还颇多杂质。但那纸显然比宣纸更厚实耐磨,他用削尖的炭笔在上面横七竖八地拉着线条,居然没有几处破损。
杨无端先没看出他画的是什么,有那么一秒钟,她几乎以为与自己的几何题集在茫茫时空中不期而遇,那一个个方块套圆形再杂以三角形,辅佐令人眼花缭乱的交错线条……真是想忘都忘不掉的梦魇。
再过十秒,她认出那是什么,同时觉得诧异和难以置信。
图不对,时间不对,人也不对。
极度震惊之下,她没控制住自己脱口而出:“这是横切图?是……钟的横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