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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蓝衣人一路疾奔了小半个时辰,望见地平线前方一座小小的村落,他放缓了速度,发觉蓝衫外面多了薄薄一层泥,却是赶路途中溅上的尘土。
他隐在草帽下方的眉头微微皱了皱,顿足回首。
北郢附近皆是一马平川的旷野,他这一回首望去,入目尽是刚刚收割过的麦田,仅留下大片参差不齐的余茬。在这些麦杆余茬间,此时却多出一条清清楚楚的黑褐色直线,仿佛巨灵神执着他的劈天巨斧疾斩而下,锋刃深深地陷入土壤,砍出这道长而笔直的裂缝。
未时将尽,日头已经开始向西天偏斜,他抬头望了一眼,被依然眩目的阳光刺激得眯了眯眼,有点奇怪,今天的烈阳似有盛夏余威。
他慢慢地低下目光,转向东方远眺,这小半个时辰足够他跑出自己的视野之外,已经望不到北郢西门的城楼。
他又微微地皱了皱眉,口唇轻启,逸出一声叹息。
他本不是一个喜欢皱眉的人,也并不常叹息,这些年来,他改变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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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步行至村口,他一眼望见那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下蹲坐着个孩子的身影,那小小的人缩在槐树粗壮的树干与树下一座井台的夹缝间,小脸皱成团,可怜兮兮得像是随时会哭出来。
“小桥,”他顿了顿,招呼道,“怎么躲在这里?”
那孩子抬脸看过来,含着泪的大眼睛亮闪闪地反着光,鼻头抽了抽,磕磕巴巴地叫道:“杨、杨大哥……”
“哎!”他爽快地应着,伸手摘掉那不离身的草帽,随意地拍打着外衫上的尘土,微笑道:“别哭了,来,跟杨大哥说说,你受了什么委屈?”
那孩子扶住井台冰冷的沿,慢吞吞地站起来,等他站直身,大多数人都会大吃一惊--这孩子长着巴掌大的小脸,唇红齿白得像个女孩儿,再没有想到个子有这么高!虽然他骨架纤细,但和端朝成年男子的普遍身高相比,隐约还要高出那么一分半分。
“又长高了,”那蓝衣人笑着摇摇头,“你才十五岁,再这么长下去,等你十八岁的时候,怕是连我都比不上了。”
“比杨大哥更高吗?”那孩子忽闪了下睫毛,眼睛里露出不加掩饰的欢喜,“那就太好了!”
旋即他像是想起什么,发亮的小脸又黯淡下来,抿了抿嘴唇,小声道:“长得高有什么用,没有杨大哥的本事,还不是受人欺负……”
他勾着头沮丧地站在那里,腰背也弯了下来,本来就瘦,这样乍看来像极了一只长柄的勺子,一阵风吹来,他细瘦的身材随着风势歪了歪,竟有些站立不稳。
“杨大哥”像是很习惯他时高时低的情绪变化,也不以为意,捏着草帽走上前来,用空着那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温和地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只觉脚下踉跄,便身不由己地跟着往前走。
两人沿着一条小道在村落中穿行,这时分家家户户都忙着做饭,路人没遇到什么行人,倒是不断有柴火燃烧的气味和食物的热香传到鼻子里,两人不约而同都深吸了口气。
杨大哥摘下草帽之后,露出一张剑眉朗目的面孔,肤色较深,带着风沙磨砺的痕迹。他算不得如何英俊,鼻梁挺直,薄唇抿起来或许还会透出几分无情的狠厉,但他常是笑着的,那双明锐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意,唇角轻轻一勾,整个人便如同扑面的春风一般,让人看着只觉心旷神怡。
且他还有一种特质,当他认真地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的神情诚恳到十分,再配合他挺拔的身高、宽肩蜂腰让同性都嫉妒的身形,经常令人产生错觉--面前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山。
小桥自惭形秽地想,我这座“小桥”,怕是一辈子都长不成杨大哥那样沉稳有担当的“山”……
杨大哥扭头看了他一眼,这孩子现在只比他矮大半个头,但这样夹着双臂畏畏缩缩地走在旁边,倒像是不到他的肩膀高,他又笑了笑,贴在小桥背后的手掌加了点力,那孩子打个激灵,瞬间就挺直了腰背。
“你不说杨大哥也知道,”他噙着笑闲闲地道,“又让石根儿他们把图纸抢走了吧?”
小桥点点头,委屈得眼角泛红,怕真的哭出来,倔犟地咬住嘴唇不出声。
杨大哥又拍拍他的头,宽慰道:“要杨大哥替你抢回来吗?”
“不要!”小桥脱口而出,紧张地瞄了他一眼,怕他有所误会,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靠自己……”
“放心,大哥明白的。”杨大哥赞赏地颌首,抬眼见前方出现一座茅屋,屋外的篱笆墙上攀爬着不知名的藤蔓,手掌大小的叶片贪婪地摊平在阳光下,颜色乍看上去不像绿色,泛着诡异的油光,倒接近墨色了。
他站住脚,连带着小桥也停下,懵懂地抬头看他,眼睛里只有一片纯然的信任。
杨大哥看着墨色的藤蔓,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慢慢地眯起来,挑高的唇角也定在那里,刹时间,紧邻他身侧的小桥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仿佛春天遇到最恼人的倒春寒,刚刚还拂面温柔的春风陡然变得刀锋般凌厉!
“杨大哥……”他惊惶地张大眼,不知怎么开始瑟瑟发抖。
“嗯?”杨大哥笑吟吟地回过头来,那股子寒意便如出现一般倏然消失了,小桥愕然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若不是刚才一瞬间的感觉太过强烈,强烈到堪称他短暂人生里前所未有的恐怖经历,或许他真要以为是自己睁着眼睛做了个白日梦。
--真的不是梦?
杨大哥瞧着他呆呆的模样,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小桥,杨大哥有件事要托你帮忙。你信我吗?”
小桥蓦然抬头,毫不犹豫地道:“信!”
还带着一丝尖锐的清亮童音,贴合了他某段美好的回忆。杨大哥唇角的弧度勾得愈深,那样的笑容,让人看着只觉得整个胸膛都暖洋洋的,胸腔里那颗心蹦跶蹦跶,也像撞进了棉花堆里,怎都觉得舒服。
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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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小桥细瘦的背影走远,每到风来似乎还有些东倒西歪,杨大哥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慢慢地走近那座茅屋,停在篱笆墙外。
还没来得及开口,屋内已经有人出声问道:“是杨宁回来了?”
那声音很亲切,带着几分只有读过书的人才有的儒雅谦和,听在耳朵里颇为受用,就像他的笑容一样,能令人在最短的时间里卸下戒备,付出信任。
杨大哥,杨宁,或者该称呼他另一个深藏许久的名字--宁郁,他听着这声音,一双浓黑的剑眉却又淡淡地蹙起来,在眉间皱起一个小小的褶子。
只不过一息之间,那些墨色的叶片在风中簌簌地抖了抖,宁郁已经平复了眉头,照样挂起他春风一般的笑意,像回家一样自然地推开了篱笆,熟稔地答道:“是,杨宁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让洪先生久等了。”
他迈步穿过篱笆,没走几步,又将茅屋的门也推开一条缝,从容地闪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