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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赶到的不是见月寺救火的寺僧,而是睿王那些擅离职守的侍卫。
“王爷!”几名短襟仆从打扮的大汉脚步匆匆地出现,看到睿王的惨状,顿时脸色吓得比两个重伤员更糟,扑上来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王爷您受惊了!属下这就去请大夫!”
“属下等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属下失职,求王爷责罚!”
睿王长出了一口气,眼前环绕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他绷得紧紧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一点,险死还生的当下,哪有心情谈什么责罚。他漫不经心地侧眸瞟了眼,目光停在当先一名侍卫怀抱的披风上。
“李四。”睿王困难地抬手指了指那披风。
“属下在!”侍卫李四懵懂地望向王爷,随即以为领会了王爷的意思,连忙抖开杏黄色描金缀玉的披风,殷勤地替王爷披到肩后。
睿王的肩后却还有一个跟他脊背相抵的杨无端。杨无端的伤势其实比睿王更重,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那女子存心泄愤,也不知到底给她戳了多少个窟窿。随着失血越来越多,她的神智逐渐变得模糊,被李四轻轻一推,便要软绵绵地滑倒。
睿王立时发觉了,情急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飞快地旋转身,张开双臂将她接个正着。
“咝……”
两人同时倒抽口气,杨无端是因为睿王的手臂箍住了她的伤口,睿王则是被两人的重量一起压在胸膛上,压得他眼冒金星,破了个洞的肺尖叫抗议,差点就痛晕过去。
“王爷!”
一群侍卫又后知后觉地冲上来,七八只手臂同时粘在两人身上,总算又让两人颤巍巍地坐稳了。
闯了大祸的李四这下眼泪真的出来了,傻呆呆地拎着那件披风拼命发抖,嘴唇哆嗦着道:“王、王爷……属下该死……”
睿王无声地叹息,他这时候实在没有精力再和他计较,只是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杨无端,右手平摊着递出来。
如此明显的示意李四总算看懂了,他慌里慌张地把披风放到睿王手上,又跪下来拼命磕头谢罪。
睿王接过披风,慢慢地展开来,眼角扫到上面用同色针线精绣的龙纹,与杏黄颜色一样,是高贵的皇族身份象征。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将披风裹在杨无端破烂啷当的青衫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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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近午,高天上原有的一堆云不知被吹去了哪里,只余下一个孤伶伶的太阳,阳光无遮无拦地照下来,于秋日里营造出几分盛夏味道。眼前所见的景物似乎都被阳光扭曲出波纹,明明是无声,却由无声处隐藏喧嚣。
等等,或许并不是无声,是有声音,是真喧嚣。
杨无端觉得自己睁着眼睛,只是眼睛这个传感器与大脑的视觉神经处理器之间出现了偏差,或者说误读,所以她眼中的世界才会变得怪异而荒诞。
她看到了无数的线条、色彩,这些简单的线条和丰富的色彩构成了燃烧的悯忠阁,啊,它现在像是长出了脚来,在火光中扭着腰跳桑巴。
桑巴的节奏是什么?“恰恰嘣、恰恰嘣”,不对,这是恰恰,可是桑巴和恰恰有什么区别?它们难道不是同一群人发明的?真的不是?
好吧跳过这个知识范畴外的话题,回头继续看那美丽的火光。那是什么颜色?比艳红色更明亮,比绯红色更轻佻,比鲜红色更活泼……她觉得用PHOTOSHOP也调不出这样的颜色,RGB不行,CYMK更不行……那是莫奈的颜色,是梵高的颜色……
对了,文森特梵高,这些仿佛有了生命的线条和颜色,或许便是梵高眼中的世界……
杨无端无缘无故地笑起来,真好,她变成了天才 ̄哦也!伪天才终于成了真天才!
她“咯咯”地傻笑着,将目光扫过一个个面目模糊的灰衣人,哦,她记得,这些是睿王的侍卫。又扫过亮闪闪的光头和他们脚上的芒鞋、手上的水桶,啊啊,这些人她也认识,他们是见月寺的寺僧,看,那不是引她来寻睿王的小沙弥?哈罗 ̄小正太 ̄姐姐好想摸你的小光头,就摸一下嘛,好不好?
地上有一个人在磕头,讨厌,别人都有事干,磕什么头,最烦这种不做事尽表态的磕头虫。
“砰!砰!砰!”他头壳还挺硬,每一下碰到地面都发出带着嗡嗡回音的撞击声,杨无端不高兴地想捂住耳朵,两只手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只得任由那一下一下的声音冲撞着她脆弱的耳膜,震得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发抖。
停下来!停下来!杨无端想要高呼,想要打断截断斫断砍断这讨厌的声音,她没有办法,她只得向人求助--可是找谁?
宁郁,宁郁,宁郁。
宁郁不在,宁郁不管她了,宁郁讨厌她了……杨无端扁了扁嘴巴,她才不哭,她还可以求二叔……可是二叔被讨厌的皇帝抓走了……
在杨无端的脑海深处,通常称之为潜意识的地方,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唤了一声:“姐姐。”
她无视了它,继续冥思苦想着,她还可以相信谁,拜托谁来帮她。那个声音却不甘被冷落,带着点少年尖锐的怒气,又大大地喊了一声:“姐姐!”
杨无端打了个寒颤,是谁?谁在叫她?
那声音气得发抖,却又在七分愤怒里还带着两分委屈,以及一分被抛下的绝望,它听起来哆哆嗦嗦,像是掉进冷水里湿透了绒毛,变得小小的,可怜兮兮的小猫。
它眨着两只无辜的眼睛,大大的瞳仁在阳光和火光的折射之下变幻着颜色,该刹那似乎莫测高深,下一瞬又卖萌无罪。
“姐姐,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真的……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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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端蓦然睁眼,所有真实的疼痛和清醒的意识迅速重新涨满她的大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张开五指胡乱地抓扯,紧紧地揪住睿王的前襟。
“嘘--嘘--”睿王偏过头咳嗽了一阵,转头附在她耳边道:“你要醒着,你得醒着,我虽不通医理,也知道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我派人送你到我的别苑养伤,杨侍郎那里我去说,你安心。”
她能感觉睿王的手指在她发间动着,被那女刺客削乱的长发又重新挽起来,大约是用了睿王头上的桃木簪,因为他现在成了披头散发那个。
杨无端有些怀念那可笑的道士高髻。
睿王在替她掩饰女子的身份,她昏昏沉沉地想着,他没有问她,或许他早就知道,或许他根本不在意。
因为他是她的朋友。
“……朱丽叶遇到罗密欧的时候只有十三岁,罗密欧十五岁,”她低不可闻地说着,睿王镇静安静沉静地听着,仿佛在两人之外,所有喧嚣嘈杂人世风尘都只是布景,只是一片片迎风招展的油菜花。
“十来岁小屁孩儿的爱情,真的是爱情吗?不,他们变得太快,就像月亮,初一是上弦,十五是圆的,三十又变成下弦……”她绽开干裂的嘴唇笑了笑,“莎士比亚是骗子,我更相信钱德勒……马洛说:‘如果我不强硬,我就没法活;如果我不文雅,我也不配活’。你知道我最喜欢这老男人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她不等睿王回答,也根本没想要他回答。
“他说:‘世上总有正义吧?明天再说。’”
杨无端死死地攥住睿王胸前的衣襟,睁大眼睛与他四目相接,两人的余光里都映出灰飞烟灭的悯忠阁,见月寺众僧已经放弃了救火,围住火场俯首齐声颂佛。
“轰”一声巨响,不知是阁内哪一根历经百年的巨梁坠落。
所有这些鲜血、痛楚、牺牲,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睿王缓慢地颌首,看着她,仿佛承诺一般轻声地重复:“世上总有正义吧?”
杨无端重重地点了个头,顺势栽倒进他怀里,再度被拉回混乱的半昏迷世界。
睿王被她撞得闷哼了一声,众侍卫慌得叫道:“王爷!”
睿王竖起右掌阻止他们近前,目光锁住杨无端发间属于他的桃木簪,淡淡地垂下了眼眸。
“‘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