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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帝都北郢又下了一场雨。
或许是对这一夜流火的补偿,雨丝粉粉,东边的天空被彻底染亮之前便停了,只为静止的风染上一点春意和湿意。
杨无端站在床后,抬头望着屋顶上多出来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天窗”,她有点好奇那些被取走的瓦片去了哪里,转念又庆幸这场雨并不大。不大不小的雨伴着新鲜空气从天窗里灌进室内,如果不考虑打湿的地板,倒是令人精神一振。
她后来大约是睡着了,不记得百里昕是什么时候走的,直到看到这个洞,她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
从天而降的罗密欧,挺浪漫不是吗?杨无端微微一笑,伸手推开卧室的门,慢慢地踱步出去。
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人,昨天夜里锦衣卫打过招呼,杨府的下人们这时候估计还躲在房内发抖。杨无端走出自己的小院子,心有灵犀地回过头,那四名锦衣卫不知何时已缀到她身后,一串儿制服鲜明手脚同步,倒像是量产的小号。
她又笑了笑,文官与锦衣卫交往是大忌,所以她没有去寻他们攀谈,而是转过身继续散步,就当他们不存在。
雨已经停了,地面的水迹也干得差不多,新生的槐花骨朵青嫩嫩地在枝头摇晃着,杨无端偶尔顿足欣赏一下,伸出手指用指尖轻轻触摸。
微凉而柔软,脆弱得不忍伤害。
她缓步行至后院,踏足隐没在长草丛中的碎石小径,雨水将它冲刷得干干净净,硬底的布鞋踩在上面,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轻轻地“嗒”一声。
那株三色桃花依然盛放得热热闹闹,东升的朝阳在净化过的空气中投射万道金光,映着花瓣上未干的雨滴和花畔的小水池,石亭内置着一局残棋,黑白纵横间飘满了零花碎瓣,不知从何处传来婉转多情的鸟鸣声……
杨无端绕着杨府这小小的后花园行了一圈,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似乎全心沉浸在清新的晨间景物里,四名训练有素的锦衣卫都没发觉她某次停步时脚边正好有个碎石排列的图案,也未曾注意她在拖着步子继续往前走的同时踢散了那个图案。
那图案巧妙地隐藏在草丛中,只有正上方的人低头才能看到,是由几小块色泽暗淡的碎石拼凑而成,乍看去像一个“十”字,除非你识得简体字,才会认出那是一个简体的“宁”字。
那是宁郁留下的“到此一游”讯息。
阳光有点刺眼,今天应该又是一个烈日当空的晴天,杨无端昂起头望向北面皇城的方向,再次暂缓了脚步,这一次没那么多花样,纯粹是心有所感。
她不认为端朝的体面会让步给小小的天地会,所以昨天中断的庆祝仪式总要继续下去,新科进士们今天想必很忙,作为三鼎甲唯一幸存的那个,她将代行状元的职责,忙上加忙。
然后呢?这一场荣华盛景便能埋藏昨夜的血与火吗?
杨无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想,虽然她是当事人,但恐怕这一生都无法得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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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人,”杨瓒登上自家的马车,没预料到会听到这个声音,他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车帘,敲了敲车壁。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车厢内光线昏暗,杨瓒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一侧,理平了官袍下摆,又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这才转首望过去。
车厢内侧坐着一个人,几乎整个人都隐在光线不及的阴影里,以杨瓒的目力也仅能看清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不过他并不需要看清,杨瓒只瞥了一眼便转回头直视前方,神色冷峻,满朝文武怕是没谁敢认错这个人。
“狄大人,”他淡淡地道,“听闻狄大人府上的座驾是京城一景,怎么有兴致乘坐杨某这粗陋的代步?”
来人“嘿嘿”一笑,吊儿郎当地道:“杨大人,我没你们文官那么好兴致,说什么话都喜欢绕弯子,咱是粗人,就懂得直来直去。”
他顿了顿,又道:“我今天来,是想和杨大人做个交易。”
交易?杨瓒皱眉,此人身份特殊,手上捏着朝中不知多少大臣的把柄,他说要做交易,必定不是红口白牙的空话。
杨瓒慢慢地又转头看住他,依然看不清,但他准确地找到了对方眼睛的位置,清明锐利的目光直视过去。
那人也确是像他说得那样爽快,并没有卖关子保持悬念的爱好,直接道:“昨晚上清剿天地会的逆贼,小的们在贼窝里找到点东西,我看过以后觉得不太好处理。”
他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抛过来,杨瓒自重身份,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任由那团物事软塌塌地落下来。
那是一张被揉得稀烂的纸,纸上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榜眼杨无端”。
杨瓒抬起头,平静地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当然不能说明什么。”来人又是“嘿嘿”地笑道:“坏就坏在这是姓洪的贼首亲笔所写,杨大人知道陛下的脾气,咱皇上什么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若是把这张轻飘飘的纸交到他手上,眼前可见又是一番祸事。就算最后查不出什么,新科榜眼的前程也堪忧。杨大人您想想,考个榜眼容易嘛,就这么毁了……”
“你要什么?”杨瓒冷冷地打断来人的唠叨,他伸出一只干净得像是随时会往下滴水的手,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张纸。
“一句话。”来人干脆地道:“我说过,咱皇上什么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什么时候他疑心我了,求杨大人替我说一句好话。”
杨瓒沉默地望着他,半晌才道:“狄大人未免太看得起杨某。”
来人叹道:“杨大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的处境,屁股在这个位子上坐得越久,脑袋就越不牢靠。不瞒您说,这样的交易我不是第一次做,所求也不多,不过是一个善始善终。”
杨瓒又默然一阵,终于点头:“好。”
“谢杨大人!”来人大喜,如释重负地道:“前方堵车,我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果然行车的速度缓下来,杨瓒朝前方看了一眼,再回头时,昏暗角落里的人已经消失了。
车窗前的布帘还在微微晃荡,杨瓒轻蹙眉尖,想起杨无端兴致勃勃讲过的乡野怪谈中似乎有什么“缩骨功”,看来这位当朝的第一武功高手也是会使的。
他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车厢壁板,扬声道:“回皇城。”
外头的车夫发出长长短短的吆喝声,指挥着马儿掉头原路驶回,杨瓒依然拈着那张烂得像是一口气就能吹成碎片的纸,目光定在右下角。
那里有一个浅浅的、小小的“试”字。
杨瓒一面将写有那个字的角落撕下来,并且耐心地制造毛边,掩盖过于明显的痕迹;一面想着,皇帝陛下的疑心病确实越来越重了,居然派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来试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