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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郁一直被灼烧的幻觉包围着,他昏沉沉地梦见自己躺在火焰中间,亮丽的蓝色的火苗舔着他的身体,梦中他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很热很热,就像身体内部也被引燃了,从嗓子眼儿里伸出火舌来。
所以他睁开眼睛的同时无意识地发出呻yin:“水……”
真的有清凉的水被送至嘴边,宁郁干裂的唇瓣触到水面,一瞬间真觉得从地狱到了天堂。
他贪婪地把头埋到碗里,喝光了整碗水,喉头发出“骨嘟骨嘟”的声音。喂水的人怕他呛到,歪着身子坐到床边,轻轻为他拍抚脊背。
将碗里最后一滴水都饮尽,宁郁总算稍微恢复了正常思考的能力,他沙哑地道:“谢谢”,一边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出乎他意料,照看他的既不是娘亲,也不是家里的丫鬟,而是一个漂亮得有些晃眼,浑身都像在发光的小男孩儿。
又是男孩儿……宁郁暗自嘀咕,这年头小男孩儿都长这么好看干什么?不对,没听说家里有长得特别好的亲戚啊……难道是爹瞒着娘偷生的?
那孩子当然不知道宁郁已经天马行空地将他认了兄弟,他腼腆地笑了笑,露出唇边两个小小的笑涡,细声细气地道:“宁伯母身子不好,宁大人劝她回去休息了,本来是莺儿在这儿守着,怨我不争气,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刚走开去给我拿晚饭,没想到宁大哥你就醒了。”
这一番话歪打正着地解答了宁郁的疑问,他不由地对这个孩子心生好感,开心地笑着,也不理会胸前的伤口扯得发疼,又道:“我记得醒过来一次,当时也看到一个孩子,她是和你一起的?”
“嗯。”那男孩子跳下床,把空碗放到床边的小几上, 头也不回地道:“那是我姐……大哥,她和苏道长一起出门了。”
“我师父也来了?”宁郁大喜,旋即又是一惊,道:“那孩子和我师父一起走的?坏了,他们莫非是去……”
“嗯 ̄”那男孩子用尾音上扬的古怪语调应了一声,依然没有回头地道:“苏道长说,他们要为你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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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像纸鸢一般轻飘飘地在空中滑翔了一段,又“咻”一声划出一条下垂的弧线,这才重重地坠到地面上,溅起泥沙草屑无数。
却是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摔得四肢百骸都软成了烂泥,滩在地上只懂得“哼哼”。
其他人看到这架式,哪还起得了心反抗,纷纷跪下来哭求,一时间丑态百出。
“大侠饶命,小人瞎了眼烂了肚肠才会抢劫您的弟子!您就放过小的一条贱命!”
“不是大侠,是道长!道长饶命啊道长,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要不是这场洪灾淹了田地又冲垮了房,实在快饿死了才干出这等下贱勾当……”
“道长饶了小的们吧,小的们以后再也不敢起黑心了!小人在这里向三清帝尊起誓,要再干这等没卵子的事,就让我、让我没卵子!”
“这位小兄弟,求求你,看在我儿子和你一般大小的份儿上……”
“呜哇啊!娘亲,我怕!”
……
杨无端瞧着面前磕头如捣蒜的一群犯罪嫌疑人,乍看去与她初穿越时遇到的灾民没什么两样,都是不知道多年没洗的打着结的头发和破烂布条似的衣物,像足了行为艺术家。
小孩子都长着火柴棍儿似的大脑袋小身子,明显的营养不足,其中一个孩子上身的布条没遮住,露出胸腹间干巴巴的肋条,令她即刻联想起电视上见过的非洲难民。
她侧过头不忍再看更多,轻扯了扯苏道士的袖子,道:“算了,反正宁大哥也伤得不重,就饶了他们吧。”
“哦?”苏道士像是有些意外,长长的袖子一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拂尘来挥啊挥的,道:“你的意思是,不将他们送交官府?”
杨无端埋下头,轻轻地摇了摇。
一般人觉得律师就该守法,就算日常生活中亦要努力维护法律的尊严。而事实上,从事这个行业越久,她越来越能感觉法律并不需要冰冷冷的尊严。毕竟法律要规范的主体是复杂多变的人。很多时候,法律与人情之间的那道隔膜薄如蝉翼。
苏道士淡淡一笑,拂尘从左边挥到右边,另一只手牵着杨无端,一老一小转过身,背对着夕阳走上归途。
身后的人们千恩万谢,两个人却都没有回头,杨无端先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小的脚上穿着不合脚的黑布鞋,走起路来一甩一甩,发出轻微的“咜咜”声。
“道长,”杨无端道:“您为什么硬要带我出来看你打怪……打坏人,又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苏道士但笑不语。
杨无端等了一会儿,仰头望向他,她现在的个子太矮,这个角度看去只看得到苏道士刮得光溜溜的下颚,身上的道袍却没有远看那么光鲜,胸前还沾了几点油污。
杨无端莫名地想起王安石,她曾经读过关于这位伟大的学问家、不成功的政治家的逸事,其中就包括他极之不修边幅,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读书,油渍溅在衣服上,经常就穿着脏污的衣服去见皇帝。
更年期的中年男人,她想,怪怪的。
苏道士似乎猜到她的胡思乱想,笑着朗声道:“小子不要乱想,老道欲收你为徒,因为你命格奇特,前途大凶大吉只在一念之间,老道是要救你。”
神GUN又来了。受过多年无神论教育的杨无端才没这么好骗。
“道长这话说得有意思,”杨无端偏着头看他,这个动作被她做来格外可爱,有卖萌的嫌疑,“天命本就无常,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世人谁不是这样?”
“咳、咳咳。”苏道士一时语塞,只好干咳了一声,又一声,可惜咳得太假,杨无端眼也不眨,仍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苏道士瞧着她那桃子似泛着两团红晕的脸蛋,手指总觉得痒痒,在衣襟上擦了擦,默念身为人师者举止有度,转开了头。
两人在信阳府城之外,不知何时接近了江边,远处青山隐隐,混浊黑黄的江水滔滔,苏道士牵着杨无端走到江岸之上,迎着江风默然而立。
“老道在出家之前是个举人,我现在还记得,中举那年正好是二十岁及冠。”他笑了笑,自己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嘲笑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日隔得久了,真像是别人的人生。“从那以后二十年间,再没有进阶。”
杨无端看着他脑后几绺颤巍巍的白发,生出一点同情心。古代社会的科举才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且也不是你才学够高就一定能考上的,她毕竟曾是出社会的成年人,当然明白这里头无可奈何的原因太多。
“道长满腹经纶,岂是区区科举可以衡量?况且庙堂之上身不由己,每天不知要防着多少鬼蜮伎俩,反不如江湖中悠游自在。”她不知道老头儿为什么突然提起辛酸史,只好搜肠刮肚地想出几句文绉绉的安慰话,自己正得意,苏道士脸上的神色却古怪,面皮一抽一抽,眼角也一抽一抽,怎么都不像被感动的。
老不修盯着她看了许时,终于没忍住手痒,闪电般伸出四根指头,一边两根牢牢钳住她脸蛋上两团红晕,道:“你这孩子,哪来这么些四平八稳的场面话。难道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哎哎,放手!非礼啊!”
“黄毛丫头有什么礼不礼,何况老道是你的师父!哈哈,得英才而育之,果然是世间一大快事!”
“我还没答应呢!你再不放手,英才就变成大小脸了!”
“丫头,老道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将来定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若没有老道给你指路,怕你会走得艰难坎坷许多。”
“……道长,你在暗示‘我将来要造反,而你会帮着我造反’吗?”
“若有生之年能亲眼目睹改天换地,亦是一大快事!无量寿佛!”
“喂喂,我今年才刚十二岁、十二岁!还有,我是男的!”
……
站在江岸远眺,一艘帆船在天边徐徐驶过,斜阳映在白色的风帆上,看上去便成了淡红色。
杨无端依然被苏道士牵着手,耳边嗡嗡的,也不知是小孩子的身体经不得江风吹拂,还是苏道士说的那番话。
“为师今年五十岁,已到知天命之年,但天命是什么呢?为师看了五十年,只看到灾劫频频,民不聊生,却看不到上天对黎民有一分的垂怜。为师身在红尘外,心中却有挂碍。为师不甘心的是,读这数十年书,从垂髫读到白发,学的是经世治民之道,却都是纸头上的纵横大道,从来没有于国于民做过一点实事!为师不甘心啊,五十岁了,每天睁眼就见前路越行越短,如果就这样走到尽头,为师死都不甘心啊……”
不甘心吗?她心道,读了这么多年法律,却被丢到这个封建人治社会的时空里,她果然也是不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