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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段蕴抬起眼来锁住他视线,又顿了顿,小心翼翼道,“真的不是发生了什么吗?”
安正则轻拍了下她头上的发髻,“没有,你别多想。”
“不,”段蕴认真道,“安相方才迟疑了一瞬才回答的。你与朕说实话,莫要隐瞒。”
见她神态如此认真,前些日子所调查出的那些事情,索性借此机会说了也好。安正则这么想着,便拉了把椅子过来,在段蕴面前坐定。
刚要开口,段蕴抢先出声,“安相!先等等……”
“怎么?”
“让朕先猜一下是什么事。”
安正则笑了,“陛下是不是紧张了?”
段蕴倒也不否认,点头道,“坦白说确实有一些忐忑。是不是李夕恒他们在高索国发现了什么,传回了消息?”
见安正则摇头,她又猜测,“那是否是宣国公那边有什么异动?”
“并无异动。”
“是镇国将军突然与谁交好?”
“不曾。”
“……朕猜不出,安相直说吧。”
“说起来倒也不算什么事,目前也只是猜测的成分居多。”安正则抿了口茶,简而言之,“去年在新牧郊区发生的那场漕运意外,微臣一直在着人搜集当时的各种讯息。尽管散失了大多,但这半年以来,陆陆续续也有些收获。当时木材的选料与船只制造,似乎除了工部,也曾从京兆府调了一二官吏监督制造。如此看来,可能当初的意外与……”
“京兆府?!”段蕴猛地出声打断他,“怎么会从京兆府调人去?当时什么情况?朕记不太起来了。”
“彼时距离百年建国的祭祀已经很接近了,恰逢圣武功德碑的建造正在收尾阶段。从碑文的雕刻到花纹装饰,以及皇陵与庙堂修葺工程的竣工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工部的人员不够,而京兆府又有二三人曾在工部任职,便临时被遣去帮忙了。”
“嗯……”段蕴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倘若这么看来,那这事情倒也能说得通。不过,既然这船只建造出了差错,当初从京兆府去帮忙的那几人,可曾被追究责任?”
安正则看了她一眼,“……不曾,没有过特别的稽查。”
“那怎么……”段蕴刚要皱眉,忽地又想起来什么,“哦对了,当时怕这事情牵连太广不好收场,似乎没深究便过去了。”
“是的。其后祭祀的时候又发生了不少事情,漕运那事的调查便就此耽搁了下来,说起来也是我考虑不周,现在来看这事情比想象的复杂得多。”
“安相莫要自责,接着说。”
“看最近搜集的消息,当初京兆尹与这件事好像有关。”
“卢、卢……继祖?”光是说出这个名字,段蕴自己都觉得有些困难,“他是怎么有关的?”
卢继祖向来好吃懒做白领皇粮,还能操心到工部的事?
“工部尚书禀明人手不够之后,是京兆尹提出京兆府的人曾在工部有过任职。其后工部侍郎便建议临时调用那二人,陛下与微臣都觉得可行,这事就这样定下的。”
“原来如此。”段蕴摸了摸下巴,又随口夸赞了一句,“安相记性真好。”
“惭愧,不过是臣的本职罢了。”
段蕴拖长音一声轻叹,“唉,那便是朕记性太差了哪……”
安正则:“……”
“朕觉得,新牧的漕运事故究竟是不是与卢继祖有关系,还是有待商榷的。”
“不错。”安正则点头表示认同,“微臣原本想等着消息再确切些,再说与陛下听的。今日陛下问起,便也就直说了。后续的调查工作微臣会接着督促进行,陛下可不必太过惦记。”
“喔……那安相原本不曾打算与朕说政事?”
“微臣……”安正则看她的目光又柔和了一些,从瞳仁一直柔到话语里,“只是眼看着你十七岁的生辰便要到了,思来想去总是感慨于流光容易把人抛。你我这样以君臣相处已有二三载,总归如现在这般坐着皇位不是办法,我怕你厌烦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
——当然,也更怕你厌烦带给你这种生活的我。
“……”段蕴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仰着头同他对视。
这对视的时间稍长,她眼中也没什么情绪流露,安正则心中浅浅地不安了起来。
“陛……”刚要出口的话被一个拥抱给堵了回去,段蕴毫无预兆地抱住了他,将下颔轻轻搁在他右边肩头上。
安正则瞬间哑然,整个人都跟着怔住了。
段蕴的发间散发着淡淡的馨香,靠近他鼻尖的衣领处也有暗香浮动,安正则说不上那香味的名字,只知道是皇室专用的某种衣物熏香。
“太傅……”少女柔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似乎带着暖暖的温度,又似乎有着糕点般的软糯与清甜,“不必觉得于我有愧,你只是在做你应当做的事情,而我亦是如此。”
“筠筠……”
“我知道你这几年来,心中一直不好受。我知道……”安正则听见她似乎吸溜了一下鼻子,心中随即一动,“我也知道太傅哥哥心中其实矛盾着,纠结着。我若是幼稚了些,你便忧我会遭人算计而不自知;我若是稳重成熟了些,你又恐我是因为时局所迫勉强自己而为,怕我是因为这些事而将日子过得不顺意。”
安正则听她说着这番话,就感觉好似有人拿了柔软的棉花在往他的心里填充着似的,又温暖又窝心,堵得他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陛下……”安正则唤了她一声又顿住了,未出口的言语改成了落在她背上的轻柔抚摸。
“我知道你总自责,觉得我登基这件事与你有着莫大的关系,于大理国社稷江山并非长久之计,于我又是一桩麻烦的事,你担心我因此受人陷害遭遇不测,担心我从此失了寻常姑娘该有的生活,担心我未来的日子要怎样度过,还担心若是有一天这事情败露,我遭受非难与诟病。”
安正则抚在她背上的手停住了,改为紧紧拥了她入怀。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的。”段蕴趴在他肩头吸了一下鼻子。
安正则闭了眼睛,闷声道,“我一直不知道,这些你都知道。”
“我知道的东西那么多,哪能让太傅都知道?”段蕴的声音听上去明快了些,还有蕴含了几分笑意在里面。
“你说得对,”安正则缓缓道,“我确实一直在自责。我曾无数次后悔,当初便不该答应王妃,不该接你去东宫。若是先帝还在世,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可自从先帝驾崩,你作为‘皇太孙’登基的那天起,我便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可是如若你那时没有答应母妃,皇爷爷殡天后,大权落入外戚手中,指不定江山易姓,那又当如何?只怕更会后悔。”
“不。”安正则很快道,“有时我想,若真是那样也未必就糟糕到无可救药。你我二人并非什么救世之主、乱世之雄,先帝没了我们,照样可以将江山托付给旁人;大理若没有如今的这些王侯将相,换上另外一批人,未必就比我们差些。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将自己想象得太重要了些。”
段蕴握了个拳头,从他背后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不许乱说!你就是很重要。对大理很重要,对朕很重要。”
安正则哑然,半晌才低声说,“陛下……此言差矣。”
“朕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段蕴急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抗旨!”
“微臣不敢。”
段蕴又突然拉了他的手,笑着道,“让你别乱说话了……朕这就罚你,若我在位,你便是大理的丞相。只要你还在陪着我,女扮男装冒名即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安正则形容不出来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段蕴这话的意思就好像在对他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类的誓言……尽管他心中明白这不大可能。
“你答应吗?”段蕴问他。
“答应。”
。*。*。
那日与段蕴一番长谈后,安正则自己在家回味了好几天。
他有些羞愧,觉得自己仍是不够了解段蕴,在他未曾察觉到的年岁里,段蕴似乎像是背着他一般偷偷地迅速地成长了起来,突然间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知晓他的担忧自责。
当然也有可能,一早便看穿了自己对她超越君臣与师生的情谊。
有了这个念头,安正则又忐忑和窃喜着。若是段蕴连这层情思都看得出来,那从那天的对话来说,她即便知道了也并不反感,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有机会……
不过段蕴那天的说法又很公事公办,只说若她为君,便要自己为相,至于旁的那些关于风月的话题,似乎是分毫未提及。
那她究竟有没有那些意思呢?
安正则很是头痛。
梁闻元看自家相爷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免担心,中午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凑上前欲言又止。
安正则纠结段蕴的心思纠结了整整三天尚未理出什么头绪,本身正郁闷着,又见到梁闻元一张脸上仿佛便秘的表情,禁不住就皱了眉头。
梁闻元见他皱眉就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觉得安正则这回铁定是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便劝慰道,“安相,开心点。”
“嗯?”
“您别太忧虑了,事情若是糟了就糟了,随它去吧。人生在世哪能总如意呢,您说是吧?”
这话说的真不吉利,安正则忍不住轻斥,“你胡说些什么呢?”
“我、没胡说……”梁闻元觉得自己可委屈,“哪里说错了吗?”
“什么‘糟了便糟了’的,谁告诉你有事情糟了的?”
梁闻元眨巴眨巴眼睛,狐疑道,“安相您没遇到什么……”
“没有,本相好得很。”安正则连忙堵住他话不让他往下说,总觉得他好像多说几句便都是晦气似的。其实本身他也不信那些所谓的命理气数之类,奈何凡事只要一与段蕴沾边,便开始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婆婆妈妈到不像自己。
“那……闻元多嘴了。”梁闻元行了个礼作势准备告退。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