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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正则往殿前的台阶上一站,他身量很高,放眼朝中也没有几个高过他的,这一站基本便像是鹤立鸡群,登时所有目光便一齐看向他。
何弃疗也跟着往安正则身边一站,听着他开口宣布事情:“诸位同僚,今日委实抱歉得很,昨日陛□体不适,甚至出现了昏迷的状况……”
文德殿上原本还有些散漫的臣子立刻站直了,整个大殿安静得像是没有站着人。
“诸位也知道,陛下幼时曾有过重病,身体本就弱些,因而……今日罢朝,诸位同僚若水无甚要事便可回府了。”
众人听他说了前半句话也就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过了一会儿便稀稀拉拉走了个差不多。
陈尚书没挪动步子,看情况像是有话要说。
然后便是张御史,亦是没有挪动步子,似乎也有事情要讨论。
张大人不久前才给安正则递了书信,相当于是暗地里参了陈党众人一本,眼下他要说的事情多半与那书信有关 ,站在原地似乎进退两难。
陈尚书却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还一脸无害地和张御史寒暄了两句,“张大人也有事汇报安相啊,正好,咱一起。”
张御史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张大人也有事情要说么?”安正则下了台阶问道。
张御史心知这是安正则相在暗示他,便顺着他的话道,“下官没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也可以,还是以尚书大人的事为重。”
“张大人这么说,陈某倒要过意不去了,改日必定去大人府上拜访。”陈尚书客气地拱手,“大人慢走。”
待张御史走出门,安正则这才问道,“陈大人是否想说令尊回朝之事?”
“安相果真料事如神。”陈尚书并不和他绕圈子,直言,“安相是个明白人,下官也就诚实相告,其实家父的身体向来没有什么大碍。即使是当初突然晕倒在朝堂,在家休养三日便就有所恢复,一周后已是与平常无异。可是杜太医他、他说家父需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下官和家里人怕老爷子没完全恢复,天天拿上好药材精心伺候着,还抽空陪着练五禽戏强身健体……”
何弃疗由衷感叹,“尚书大人真乃一代孝子之楷模,可敬可叹,天下归誉!”
“何公公谬赞了,只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他转过脸,继续用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对着安正则,“下官这段时间寝食难安,总觉得家父精神还算矍铄,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可是总归太医院杜神医名声在外,他的判断,下官不敢不放在心上。”
安正则摸了下鼻子,轻声道,“杜神医也是人,先贤曾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是杜仲了。尚书大人对他有些太信任了。”
陈尚书一脸沉痛,接着讲述自己的心酸血泪史,“过了这么长时间,下官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才托人找到了另一位名医为家父诊断。那位名医说家父身体早已无虞,下官便将之前杜太医的话说给他听。结果那名医摇摇头,只说先前的诊断大概是失误了。”
“陈大人请千万放宽心。”安正则安慰道,“不管怎么说,太师大人没事便是最好的结果了,陈大人难道不希望杜仲是误诊么?”
“希望希望,当然还是误诊得好。”
“这便是了。”安正则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说起来,在这件事上杜仲确实是犯下了不小的过错。有机会我一定亲自教育他,再让他去太师府上赔罪。”
“安相言重了,杜太医也只是失算了一次而已,算不上大事。”陈尚书一边客气着,一边思考怎么把话题扯到正事上,“只不过因着这个事……”
安正则洗耳恭听,心道正题终于来了。
“家父年纪也大了,有些事情固执起来谁都劝不住他。下官是苦口婆心地劝说他,陛下金口玉言,说了让他在家多休养。可是家父……唉,家父不愿,非要说自己从先帝登基那会便在朝中摸爬滚打,半身骨血早已与文德殿联系在了一起,除非是哪天走不动路,否则便要在文德殿上站着,守卫大理河山……”
安正则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对太师大人这番话的极度肯定。
“下官知道家父这番话有些不敬,他也只是资历老些罢了,说实话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功绩。可是人老了就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才是知道最多的。所以下官的意思是……安相您看能不能,在文德殿上再给家父一个角落,也好让老人家有个念想。”
何弃疗嘴角一抽,在旁边傻站了这么久,他总算是看明白了。陈尚书分明就是想让自己父亲再入朝堂,给自己陈氏一党充个场面。
其实太师一职虽说官居一品,地位极其尊贵,然而却是个没有实权的虚衔。大权基本掌握在其他人手里,太师在不在朝堂并没有那么重要。
然而陈太师在,便是一个象征。
就如同当年的安大将军一样,景德帝行将就木之时,他被一纸诏书抽去了实权,人也被去了阳城。可是他身为安正则的祖父,身为先帝已故安皇后的亲哥哥,更身为景德年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勇大将军,威信仍是不容小觑。
当时段蕴让杜仲使个手段,把陈太师弄回家里休养,便是因为那个时候,朝中陈氏众人的风头有些过甚,以至于宣国公和镇国将军一度看他们不顺眼。
为了朋党之间的制衡,才用了这一招。
如今陈尚书应该是感觉到自己这边遭受了些压力,或者是被人欺负了,这才有些着急地想把陈太师弄出来撑场面,证明在陛下心目中,他们陈氏一党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安正则理解地道,“陈大人所言,本相也深有同感。不过有一个说法,本相可不敢违心地赞同大人。”
陈尚书一愣,“安相说的,是哪一点?”
“陈大人说令尊并没有什么功绩,这可是不对了。”
陈尚书立刻便笑了,“安相这话,下官要怎么接呢。不过这话若是让家父听见了,老爷子肯定很高兴,那必然是要邀请安相来寒舍小酌一杯的。”
何弃疗佩服得很,尚书大人果然人精,时时刻刻不忘提醒首辅大人让太师回朝的事情。
安正则也不是省油的灯,即便是心里已经觉得让陈太师回朝是个应该的事情,然而面上却显得不那么积极。
朝中朋党之争素来都有,这种现象并不一定都要禁止,或者换句话说根本无法禁止。以安正则为代表的圣上势力,想扶植哪一方便扶植哪一方。
此刻如果轻易便答应陈尚书,只会让他觉得安正则有意站在他们这边,借助他们的力量巩固皇位,很是不妥。
于是安正则揪住他话里的一个词说道开来,“本相还未曾试过与太师大人共同饮酒对诗。陈太师一直是安某十分敬重的老臣,这两年来因为先帝的厚爱,安某做了这个首辅。但是在安某看来,自己完全就是一个晚辈而已,有段时间还觉得非常惭愧。”
“大人不必如此谦虚,安相少年才俊,举国皆知,放眼整个大理也无人能及。”陈太师三句不离自己正事,“家父也一直很钦佩安相的才识,想找个机会与您一起好好吃顿饭聊聊人生,可老爷子脾气倔,总觉得自己是长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就这么给耽误了。不如改天等到下朝之时,下官给找出好的酒家,让家父和安相好好交谈一番如何?”
他言下之意,若是真的敬佩,那就一起吃饭啊。
若是真的想吃饭,那就下朝一起啊。
若是想下朝一起,那就让我爹回朝堂啊。
你不答应一起吃饭,便是不愿意和我爹一起下朝。
不愿意一起下朝,便是不愿意让我爹回朝堂。
不愿意让我爹回朝堂,便是不愿意一起吃饭。
不愿意一起吃饭,那你便不是真的敬佩我爹。
所以,如果你说敬佩我爹是真的,那就应该让我爹回朝堂。
安正则让他这逻辑弄得有些混乱,不过好歹是明白了一点,那便是:
就是要一直提醒你,快让陈太师回朝。只要说不出理由就一直提醒,难道还能一直扯开话题不成?
这还真是个难缠的人物……
安正则最终只得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尚书大人放心,本相也觉得太师还是回到朝堂上比较好。不过这朝堂终究还是陛下的朝堂,本相虽然被先帝认命为首辅,很多事情还是要陛下亲自决断的。等陛□体好些了,本相便会禀告给陛下,早日让太师大人重新施展抱负。”
陈太师忍不住得意地笑,“首辅大人既然这么看,大人一向与陛下师徒一条心,由此看来,想必陛下也是没有意见的。下官在此先谢过大人了。”
言毕郑重地弯腰行了个礼,安正则抬头望着文德殿的天花板,只觉得脑仁略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