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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石蒜已经初开花苞,开在茉莉花株下面,显得更加诡艳。
曹丕伸手摘一朵下来,放在鼻尖闻了闻,皱皱眉头,道:“竟然是有香味的。”
我低头暗笑,回道:“都开了几年了,你才知道是有香味儿的?”
他微一歪头,放下拿花的手臂,“怎么?你敢嘲笑自己的夫君?”
我敛了神色,低身也摘下一朵,捏在指间转着,“千年花开,千年花落,花开叶落,叶落花开,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这般哀伤的花儿,为何墨竹要种它,我虽然喜欢这花儿的艳丽,可未免又让人觉得太凄苦。”
忽而,被眼前的人拥入环中,只听他的嗓音揉柔柔响在头顶,“不管是痛苦也好,悲伤也好,对我来说,守护好你,守护好英儿守护好睿儿,这便是我的整个天下了。”
我轻轻环上他的腰,同样回抱着他,浅浅道:“相信你,也便是我的整个天下了。”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没有一个值得信赖值得依靠值得爱的人,这一生将会变得如同一口枯井,活着,也是了无生趣。我有对我很重要的人,在我想要保护他们的时候,我就不会再继续懦弱下去,今时今日,这是我一生的决定,我再也不可以让曹丕一个人守护,现在,换我来分担曹丕的痛苦,换我来,与他一起守护我们心里重要的人。
两日后曹植亲自来府里探望曹丕,身旁带着一位上了年纪的文官,曹丕说那是太史院的太史令。
曹丕正在书房练字。对于曹植的到来,府里上上下下虽然面上都承着笑,可到底心里还是不怎么欢喜,是以曹丕和曹植的对话也多半是说两句,期间沉默五句。一旁侍候着的婢子安安静静站着,我也只是站在曹丕身边帮着曹丕研磨。
曹植见曹丕不答话,只是尴尬笑笑,对我道:“嫂嫂今日难得的沉默,可是有什么心事?上次子建送给嫂嫂的虫瑿嫂嫂可还喜欢?我听说嫂嫂有一段时间没出门去了,子建今日正想请大哥和嫂嫂一起同游太行山…”
“你嫂嫂和我近日还要忙府里的事情,没有三弟这般闲情雅致,怕是要辜负三弟此番好意了。”曹丕冷冷接口,在纸上写下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厚德载物。
这四个字出自《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知道曹丕这是再提醒自己要心胸开阔,谨防自己隐忍不下去的诫言。以厚德对待他人,无论是聪明、愚笨还是卑劣不肖的都给予一定的包容和宽忍。现今之计,只有隐忍。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曹植,略笑道:“那虫瑿已经放起来许久,虽说子桓已经辍朝在家,可是说到底,我身为正夫人,每天忙进忙出的,实在没有什么时间玩耍。你的好意,嫂嫂和你哥哥都心领了。”我看看仍然在写字的曹丕,他倒是淡定非常。遂对曹植道:“今日你过来,想必也不是仅仅为了邀我们出游,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就是。”
曹植神色有些疲劳,想必最近忙于朝政和军务休息不好,连眼角处也略泛微清。以往曹丕忙于公事,想来也是要忙到几更,好多回夜里醒来仍见他在批阅文书,也不曾见他如此疲惫过,看来,曹植果然还是不太适合忙政事。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今日奉父亲之命去太史院问近几日的天气状况,近几日父亲要动工修建玄武池,便让太史院夜观星象,寻求个好日子准备祭祀。大哥也知道修建玄武池是为了操练咱们自己的水军,是父亲很看重的事情。”
“我不知道此事。”曹丕蓦地站起身来,“子建今日是糊涂了,父亲早已不让我参与任何政事,近来又卧床这么久,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子建这般说,可是要害死哥哥啊。”
听罢这话,曹植蹭的站起来,脸色铁青道:“这…这怎么可能,大哥说笑了。”
曹丕忽地笑了笑,“希望是大哥说笑了。既然这太史令也来了,子建能不能讨教一下太史令大人…...”
坐在曹植旁边的太史令不徐不慢站起身来,施礼道:“大公子有什么话,只管问便是。”
曹丕上前两步将他扶起,温声道:“班大人何必如此,子桓已经是禁足之人,万不敢受如此大礼。头些日子子桓与夫人一时兴起,在后院栽种了一些黑禾,如今眼见着粒子饱满已经可以收割,子桓只是想知道近几日可会有雨?”
那太史令我并不认得,东汉朝自建朝伊始至今,我所知道的为一个人姓班太史令是班固,也不知道现任太史令是否与他有关系。但曹丕对此人说话谦卑,想必是有些来头的。
班太史见曹丕如此,忙不迭收起方才平淡,衣服受宠若惊的模样躬身回道:“臣下不敢,昨夜臣夜观天象,虽然星子明亮,月色甚好,可是月亮周围有一层淡淡的光晕,而今晨天未亮时,天边有像成片花朵叠加在一起的祥云。”
“哦?如何?近日可会又不好的天气出现吗?”曹丕仍是一副谦恭模样。
班太史摇摇头,道:“至多明日午时会有大风,大风过后的七天里,皆是晴朗天气,大公子可以放心收割。”
听到这个回答,我便不再担心因为收成遇上雨天影响曹丕身上的伤口了。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曹植和班太史在府上又坐了一阵,曹植见曹丕与班太史二人相谈甚欢,自己却被曹丕忽略在一旁,脸上就更是不怎么好看,没一会儿,便起身带着班太史离去。
我看曹丕和班太史二人谈论观像衍历意犹未尽,竟才发现,我与曹丕在一起这么久,从不知道他对观象也有研究。不过想想也就不觉的惊讶,大多仕宦人家的子弟,有哪一个不是从千字文开始读起的?思及此,便兀自发笑。
曹丕回身正巧看到,疑惑问我:“夫人笑什么?”
我悠悠,“就是觉得夫君颇有些太史令的模样。”
知道我是打趣,他也并未说些什么。
沉默一阵,我忽然心里有些担心。拉着曹丕坐下,开口道:“你说,我将琉珠接过府中,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曹丕有些疑惑,“何来此话?”
我扯扯袖子,低了头,缓缓道:“之前,我本意是将琉珠接到邺城来,让佟儿从府里出去的。人生无常,谁能料到如今是这种境况?阴姬我们又不能不管,现在竟还要将琉珠再度接到府里来,想送出去的送不出去,不想接进府的又不能不接进来。”
听罢我的话,曹丕点点头。“我知道婉若是想尽可能的保住佟儿和琉珠的性命,毕竟在这偌大的府邸,跟着我是危险重重,不让她们和我们一起犯险是好的。就不让琉珠进府了吧。”他顿了顿,继续道:“他日你寻个错处,将佟儿打发出去也就是了。至于阴姬,你也说了不能不管,暂且就让他在府里住着,也算是我们对琉云的一点补偿。”
“这样没关系么?”我看着他。
“没关系。”他兴致缺缺,皱皱眉继续写着他的字。
见如此,我只得低了头应是。想起来这几日既然天气甚好,收割黑禾的事情便也不可耽搁。旋即道:“你就不打算去看看黑禾了?”
他写字的手一滞,忙把毛笔搁在笔架上,站起身来饶有兴致道:“你不说,我倒还忘了。走,这就去看看。”
后院这片禾地说来不大却也不小,当初黑禾出苗后,曹丕心里欢喜的紧。如今禾苗成熟,少不了他更是要庆祝一番,命小厮备了酒来。
我看他就那么在田头席地而坐,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捏了酒杯,就那么怡然自得的像是个侠士。心里觉得特别舒坦。起步走到他身边,自顾从他手里拿过酒壶,轻声道:“伤都还没好利索,和酒可不行。”
他看看我,扯我坐下,眉目间满是风情,“就喝一杯。婉若啊,我心里开心呢,黑禾能成熟,便说明以后再北方地区,百姓们也能普遍吃上这种米了。”
我笑笑,“这样就好了。我的夫君是一个为天下百姓着想的好臣子。不是一个只会杀戮的莽夫。”说完,我心里释然。提起酒壶将他酒杯倒满,“只一杯啊,多了不给倒的。”
朝廷养着太史院的官员自然不是白养的,这班太史果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七日里大好晴天,黑禾早已经收割完毕。
看着和曹丕新打出来的黑米,我心里自然开心,当日便让灶房下厨,烧了新米。黑米粥有一股新米的浓香,睿儿和英儿多吃了几万,说是好吃问我可不可以每天都煮了吃。
我回说:“今年种子少,种的不是很多,剩下的要留作来年的新种,还要拿去给你们祖父。”
睿儿和英儿听后,面上多少有些许失望之色,不过倒是懂事的很,并未执意要求。
初七,白日里曹丕去曹操府上献上新米,临出门说,至多不过午时就可回来与我们过乞巧。
果然不过午时,曹丕和小厮带了几个盒子回来。我见那几个盒子做工精致,让晚晴接了放在桌上,问道:“这是果子吗?”(在汉朝,妇女把一种小型蜘蛛(古称果子)放在一个盒子中,以其织网疏密为巧拙之征)
“上面的几个是果子,下面两盒是父亲赏赐的烤鹿肉。是前几日和子建他们去围猎所得的鹿肉,父亲亲手猎得。”说到这,他神色有些伤感。
我拉过他的手,“我知道你心里的闷苦。但是今天是乞巧,就把那些不开心的抛开吧。”
这样的午后,阳光慵懒的照在后院的水榭,微波烦着粼光。不过个把时辰前,我还在和曹丕一起将果子摆放好,看着它织网。笑了笑,我转头看着一旁的墨竹,“见过琉珠了吧?”
“多谢夫人一番好意,见过了,妻儿都还好。”他手里拎着一壶桃花醉,身穿白衣,不羁的坐在红漆木的栏杆上。眉间蕴着一抹苦涩。
我点点头,看向池塘中铺展开来的荷花,玉盘一样的叶子将荷包半掩在后面,随风微曳。
待到夕阳西下,那天边的晚霞浓墨重彩般染了天际流云,好似一幅江南水墨画。
别院里,水谢花村复尔绮丽幽静,舒适的晚风拂过,沙沙作响。
我静静的想着,如果只有我和曹丕两个人,当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那应该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要有和煦的阳,柔和的暖风,绿的草,红的花……这样,故事至少有一个温暖的结局。
‘啪嗒’石子投入湖心,惊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在湖面上荡漾开去。我看看天际的流云,呐呐道:“可这些,总归是我想象的。终不过,是心中一场幻梦。”
墨竹小饮一杯,似是不经意答话,“是啊,到底都是人心中的执念,他身边注定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
我叹息一声,是啊,如今,曹丕顾得了郭照便顾不得我。
郭照过来的时候,我正同曹丕商议晚上去府外逛逛,听说邺城城西有举办的宴会,岂料都商议好了,郭照过来说今日她父家想让他们一并回去。
以往都是我催着曹丕,今日我却独独想留曹丕在自己身边,曹丕却跟着郭照走了。我站在房中不知道该摆出何等表情,只知道傻站着,直到墨竹过来,我才惊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一脸泪水。和墨竹在水榭就这般坐着,枯坐了整个下午。
天色渐渐黑下来,晚晴过来问道:“夫人,现在可回房用膳么?”
“几时了?”
“回夫人,现在已经酉时了。”
“大公子和二夫人可回府了?”
“一刻钟以前,大公子吩咐冉忆回来传话,说是让夫人不用等他了,今晚在郭家吃过晚饭再回来。”
听罢,我起身,对墨竹道:“今晚若不回去,便留在府中用饭吧。”
“也好。”
我甚少见墨竹如此神情,若说是怜悯却又多了几分疼惜,若说是关心却又总觉得若有若无。他的性子隐忍,是以,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从来就没猜透过。
曹丕回府时已经很晚,既然他是和郭照一并出去的,我想他今夜回府必然是要宿在郭照处,也就没有等他,早早的便让晚晴熄了灯睡下。
夜里风凉,惊得我一阵冷颤醒来,蓦地发现曹丕正睡在身旁,还未闭上的眼睛正看着我发呆。我轻咳两声,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宿在郭照那里吗?”
“哦。她葵水未净。”他声音寡淡,收回目光背对我睡去。
我哦了一声,盖好被子不再说话。
一夜无梦,早晨醒来时格外精神。曹丕身上溃脓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是以一大早便提了剑在院中舞剑。
日子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没过几天,我还是将琉珠接进府来,只告诉她和阴姬一并住在浸月园,陪阴姬些日子就得回去。琉珠聪明的紧,自然晓得我话里的意思。她本来就是逃出府的,就算现在府里的下人们没有几个认识她的了,可总还有些眼熟的。这事,最怕的还是被探子知晓将这事传了出去。
曹丕也不参与什么事情,平日里闲暇舞舞剑写写字,偶尔陪着我下下棋,教教睿儿骑射。农忙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自己亲自栽种,下了瓜果菜蔬常常先送去王府让曹操品尝,每每都是得了赏赐回来,曹操也越发对曹丕放心起来。
又一年,府中仍未有任何事情发生,曹植却已经被封为临淄侯。眼见着曹植地位日益稳固,我不知道曹丕心中有何盘算。
建安二十二年秋,曹操不知为何突然要起兵攻打孙权。
天还未亮,曹操府里的侍卫官便带着一行人过来请曹丕进府。我心里担忧,只听说最近曹植屡屡犯错,每日里总要做些热曹操生气的事情出来,怕曹操一怒,累及曹丕受罚。
晚间曹丕回府,难得竟然差人将郭照一并请了过来。以前,他总也不让我和郭照正面相对的。今日如此,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果不其然,席间曹丕淡然道:“父亲说,此次攻打孙权,想让我随军。”
我手中筷子落地,奇怪看他:“为什么?你不是正在禁足期间?现在让你带兵行军,可是有什么别的用意吗?”
曹丕盯着我笑,“我也正是怕这事有蹊跷,今日便在殿上回绝了父亲,说是如今还是代罪之身,不敢拥兵自重。”
我点点头,示意晚晴将地上的筷子捡起来送到灶房去冲洗。对曹丕道:“这样就好,想到当初那五百鞭笞之刑,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其实照儿以为,这次是个机会。”
我和曹丕皆是一惊,同时望向坐在一旁的郭照。她眉眼弯弯,看着曹丕闻声道:“其实,照儿觉得王爷有自己的考虑,三公子近日里是越发的被手底下那帮庸才惯坏了,想必这次,王爷是想让三公子留守邺城。这对于丕郎来说,不正好是一次翻身的机会吗?”
我点点头,郭照分析的透彻,可是,曹操只怕也是在试探曹丕,若这么爽落的就答应下来,只怕会适得其反。我缓缓开口,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觉得这件事情急不得,若是太贸然争取,王爷必然会对子桓再起疑心。”
“婉若说的是,这也正是我担心的。现在父亲还没有撤禁足令,随时都能根据我的行动决定是再次软禁还是解除禁令。太贸然接受带兵的旨意,只怕会万劫不复,现在不是急躁的时候。”曹丕接过话来,别有深意的看我一眼。
我会意,略笑了下,道:“想必妹妹是想好了对策才这么说的吧?这里也没有外人,我让小厮都候在门外看着,不会走漏任何丰盛的。妹妹只管说来。我和丕郎听着。”
郭照听罢,本来不怎么好的脸色倒是有些羞赧,柔声道:“自然是不能这么快就应下的,我的想法是,丕郎大可以推,还要使劲推掉这次的差事。但是可以转手给别人,给我们自己的人。这个时候,只要以退为进一定能拿下王爷这一关。待得大军一走,留守邺城的曹植只管交给照儿和姐姐就行了。说句不好听的,子建可是对甄姐姐爱慕的紧…”
“啪!”只听一声巨响,吃饭的桌子被曹丕拍掉一个角。我慌忙退到一边。郭照吓得大叫一声,整个人站在原地没了动作。只听曹丕声音冷冷,显然是压了怒气,对郭照恨恨道:“下去吧,今后,若没有我的吩咐,你不用过来。”
看郭照被雍华扶着下去,才吃了一半的饭晾在桌子上。我没有说话,起身复又到桌边坐下,轻轻舀着汤汁。
“你生气了?”
我看走过来坐下的曹丕,无奈笑笑:“你也说过,郭照她心里苦,难免性子有些极端嘛,更何况还因为我的原因,致使她不能怀有子嗣,便不生她的气了。再说,她说这话,不是更惹得你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