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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果真如殷怡晴所言,万分艰难。众人的病情虽有控制,但依旧缺少药品。赵志博虽说会派遣大夫上岛,但却迟迟未见人来。有耐不住性子想要强行驾船离开的,却被官船上的弓箭手无情逼回。岛上愁云惨雾,更有不少烦躁抱怨。而雪上加霜的是,官兵将山庄上下所有食材毁去,饥饿渐渐磨去了众人的耐性,催生出不少冲突骚动。雷韬身为一庄之主,少不得劝慰。所幸因琴集而来的,大多是文人雅士,再窘迫的境地,多少还保有风度,看着雷韬的面子,也尚算平静。
为了防范赵志博,俞莺巧和符云昌连同南陵王的一众侍从,每日巡视戒备,也捕鱼捉鸟,挖掘野菜,填补缺粮之急。但岛上人多,不过三日功夫,鱼鸟已鲜见,连芦根都挖尽了。
这一日,俞莺巧巡视之后,便在河边稍站,看了看水流的方向,又折了些柳枝,做了八字之结,向外传信。如今已过了五日,还未有回音,就连一贯沉着的她,也不免担忧。她站了片刻,目送柳枝漂远,又四下搜寻,勉强捉了些螺蛳河蚌带回。
待将东西送进厨房,她正要走时,却被一件物什吸引了视线。灶台附近,摆着许多家具。说来可悲,这些都是做柴薪之用的。那日赵志博烧毁粮食,用尽了山庄内的柴薪。云蔚渚上虽然草木繁茂,但连绵大雨,树木枝叶也都不能使用。一时间,山庄之内连烧水煎药的柴火都没了。众人少不得拆桌卸椅,纵然是金丝楠木、花梨香檀之流,此刻也顾不上了。但今日,那堆待烧的物什之中,有一把古琴。
这把琴,俞莺巧认识。
珠雨。
她迟疑着走过去,抱起了琴来。但见琴身之上添了几道刮痕,琴额流苏,也被烧焦少许。想是已经历过一场劫难。她不通乐理,也不知此琴有多珍贵,但却隐约心疼。
犹记得,肖让曾让她替他右手,助他抚琴。那时他说的话,她还记得:
“……我这把‘珠雨’也不是谁都能碰的。”
如今形势艰窘,不当存有私心。可若是任由此琴被烧,多少有些可惜。他的马车已毁,其中几把好琴也都付诸一炬。他面上不说,心里想必难过。此琴一直随身,自然更为不同。至少,留下它……
她微微矛盾,却还是询问厨役,能否留下此琴。厨役念她多日救助众人之恩,哪里会拒绝。她再三谢过,这才离开。
俞莺巧抱琴而行,不由自主地想象他见到此琴时的表情,这一想,让她的神色里铺上了一层笑意。
几日救治,众人的毒大多无碍,故也不聚在大厅,依旧各自回房作息。庄内另辟了一间屋子给肖让,留那些病情稍重之人继续施药调治。
俞莺巧走到屋外,就有清冽药香扑鼻而来。为方便病人进出,屋门也未关。她招呼了一声,便推门走了进去。这间屋子分作两个套间,外间煮药,内间安置病人。外间的家什也都拆得差不多了,早已没有像样的桌椅。沿墙摆着一排药罐,正煎甘草汤。清音正半蹲在地,扇火照料。见俞莺巧进来,她叫了声姐姐,便继续忙碌。
肖让想来是在内间诊病,俞莺巧有些犹豫,也不知该不该叫他。恰好这时,肖让走了出来,一见到她,他唇角轻勾,道:“好几日没见你,今天怎么想到来了?”
他的笑容虽一如既往,但眉宇之间却有掩不住的疲惫,人也愈加消瘦。俞莺巧略有担心,却不多言,只是将琴捧上,含笑道:“公子,这给你。”
肖让见了那琴,眼神微微发亮。他双手接过,细细端详,却是一叹,继而笑道:“可巧,正好没柴了。”他说罢,一手托琴,一手起掌。
俞莺巧一惊,眼见他一掌落下,忙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阻了掌势。
“公子!”她这一声,似怒且怨,更隐哀切。
肖让一怔,抬眸望向了她。她亦望着他,眉头紧紧蹙着,眼神之中满是戚色。她手上的力道未曾放松,握得他生痛。他的心头微微颤动,竟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静静对望,齐齐沉默。
片刻之后,俞莺巧的手指慢慢松开。她尴尬一笑,道:“抱歉。此琴是公子所有,公子随意。”
肖让看着她神色中细微的变化,略想了想,笑道:“虽然缺柴,倒也不是太急。这琴我早已给了厨房,你……”他停顿下来,未往下说。
俞莺巧听了这话,不由羞愧。本以为是他珍爱,他必不舍,却不想他这般顾全大局。相形之下,自己太不识体,实在可笑。她略低了头,不敢看他。
正在这时,符云昌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刚要说话,见到俞莺巧,却先打了招呼:“妹子你来啦。”他说罢,目光落在了肖让手中的琴上,他眉一皱,抱怨道:“姓肖的,你什么意思?明明有这玩意儿,还让我出去找东西来烧。还不赶紧!”
符云昌说话间,一把拿过古琴,抬腿屈膝,用力一砸。只听“咔嚓”一声,那琴登时断作两半。符云昌皱眉,看着依旧连着的琴弦,道:“这玩意怎么弄,还得找剪子剪不成?嗯,干脆找个斧子来劈一劈算了!”
符云昌说着,一抬头,就见俞莺巧和肖让都怔怔地看着他。他皱眉,不解道:“怎么了?”
俞莺巧答不上来,只是沉默。肖让头一低,扶额长叹。
符云昌愈发不解,眉头打成了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就说啊!”
肖让抬手摆了摆,沉痛道:“没什么……我就是头有点疼……”
“头疼?要不要紧?你是大夫,可别病倒了。”符云昌带着几分关切,问道。
肖让冲他笑笑,道:“多谢关心。不碍事。”
符云昌听他这么说,也不多问了,他拿着残琴走到清音身旁,道:“喏,柴给你。”
清音抬头看看他,嘟哝一句:“笨蛋。”
符云昌一听,大不乐意,厉声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干嘛好端端地说我?”
清音头一低,继续扇火,也不理他。
符云昌哪里肯罢休,连声追问。
见此情状,引得肖让失笑。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转身,就见俞莺巧正望着自己。俞莺巧本担心他会为符云昌砸琴之举而存芥蒂,而今见他一切如昔,便放了心。四目相接,她凝眸而笑,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笑容,让肖让微微失神。他见过许多笑颜,有娇俏明丽,有嫣然妩媚,但从未有如她这般。素性温良,一意纯挚,尽在笑中,恬静怡人。
俞莺巧见他这般看着自己,心里不免奇怪,刚要开口询问之际,门外却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是前几天肖让救过那个小男孩。他双手提着一个食盒,正怯怯地看着肖让。
肖让唇一抿,含笑走过去,问道:“找我有事?”
男孩也不敢说话,只是回头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那妇人见状,接话道:“前日蒙公子救治,方才挽回犬子一命。”她说着,回头笑望了众人一眼,道,“不仅如此,这几日来,公子仁心仁术,救众人于危难,我等都未曾好好答谢。事到如今,也无以为报,大家勉强凑了些菜馔。食材粗糙,烹调简陋,还请公子切莫嫌弃。”
她说完,轻轻拍了拍那男孩。孩子会意,高高将食盒捧了起来,轻声道:“请收下。”
肖让略作思忖,垂眸一哂,接过了食盒,道:“多谢。”
众人见他收下,皆欢欣愉悦。妇人牵起孩子的手,正要告辞,却又注意到房内的其他人,她心觉不妥,又含笑对俞莺巧等道:“诸位操劳多日,也请好好用上一餐,就是领了我等感激之意了。”
如此说完,她微微福了福身,领着孩子,与众人一起离开了。
肖让略站了片刻,才退进屋内,关上了门。他笑着将食盒递给俞莺巧,道:“难为他们好意,别浪费了。”
符云昌第一个冲了过来,欢悦道:“哇!我看看是什么菜!”他拿过食盒,满心期待。因房内并无桌椅,他索性就蹲在了地上。盒子一层层打开,菜馔铺陈,倒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这几日食物艰难,但这食盒之中,却是荤素俱全。小小鲤鱼,不过巴掌般大,却也炖出了洁白似乳的鱼汤。蚌肉细剁,配上野荠菜,闻来清香扑鼻。最让人惊讶的,是那道主菜:满满一盘子肉,也不知是何动物。因调料短缺,这肉只是简单烤制,那细腻肌理、丰满油脂,让人垂涎三尺。
符云昌二话不说,抓了一块放进嘴里,边嚼边道:“呜,没吃过的味道,这是什么肉?”
一旁的肖让扶着额,叹道:“仙鹤……”
“你怎么看出来的?”符云昌又拿了一块,问道。
肖让满脸无奈,指了指盘子的一角,“看趾爪。”
果然,在脯肉之下,掩着半截禽爪。符云昌抓起来看看,笑道:“哦,原来是鹤,还挺好吃。”
肖让一笑,摇头道:“那是你饿了。”他又叹了口气,“你们吃,我去休息会儿。”
俞莺巧闻言,唤住他道:“公子,你不吃?”
肖让回身,一脸哀色,幽幽道:“鲤鱼土腥,荠菜已老。仙鹤瑞兽,如何吃得?唉,不提也罢,一提起来,我的头又开始疼了……”他说完,连声叹着气,踱进了内室。
俞莺巧一阵黯然,竟不由自主地难过起来。他究竟是真的挑剔嫌弃,还是体贴谦让,她竟分辨不清……
符云昌不知她为何不举动,连声唤她。她回过神来,尴尬笑笑,又见清音跪坐在一旁,怯怯看着那些食物。因俞莺巧不吃,她也不敢擅动,那模样,当真是楚楚可怜。俞莺巧见状,忙放下了郁结。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到底不该辜负他人的好意。她笑着席地坐下,招呼清音吃东西。
几日饥饿,不消多时,那些食物便被一扫而空。虽不十分饱腹,到底有了慰藉。三人心满意足,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
俞莺巧理好碗盘,整齐食盒,临走之前想着去内室关照一声,也一并问问肖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不管怎样,多少尽心去找。
俞莺巧走进内室,刚要出声招呼,却又自己咽下了声音。内室之中,除了病床,只有一副桌案。此刻,肖让伏在案上,早已睡着了。俞莺巧放轻了脚步,到一旁取了毯子。她俯身,正要替他披上之时,就见他的手里还握着笔,案上还有写了一半的药方。数百病人,诊断、施针、开方、熬药……纵有人帮手,谁又及他辛苦。
俞莺巧浅浅含笑,从他手中抽出笔来,搁在砚上。她替他披上毯子,低低道了一声:
“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