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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压抑,袅袅升起的热茶片刻便消散在空气中。
三人正兀自吃茶,施亦忽然拧起眉毛,惊叫起来,“对了,我来这儿是想让阿木感受一下李三的脾性,你们两为何而来?”
林贤顷刻间便被茶水呛了一呛,扭过脑袋道:“咳、咳,本官微服私访,替君分忧,有何不可。”
苏默叹了一口气,颇无奈,道:“在施大人犯错之前阻止大人一直是我份内的事。”
施亦不开心的别过脸。
“三位大人。”沐小木沉默了一会,便道,“既然下官死定了,三位大人为何还要同我说这么多?”
“不想你死的不明不白嘛,糊里糊涂的走多不值当。”施亦很诚恳。
“难得碰上个来两天就经历这般坎坷的,忍不住想让你再坎坷一点。”林贤很淡定。
“嗯。”苏默很沉默。
“既然三位大人不肯多说,那多谢大人厚爱,下官告退。”沐小木转身便走。
……
一行四人在长街上缓慢前行,漆黑的夜里唯有一轮皓月,和着凉风,在眼前铺散开来。
施亦手里拿着一个白玉镂空的小盒子,里面装着方才差遣苏默去买的蜜饯。他走的没劲了,便取了一颗,正要塞进嘴里,却被眼尖的林贤一把抢走,气的不轻,便当着林贤的面把盒子里剩下的蜜饯尽数倒入口中,林贤嫉妒的眼睛都要红了,直道要不是救济杏儿姑娘把银子都给她了也不至于连颗蜜饯都买不起,他一把抢过盒子要去当了买蜜饯,施亦急了,两人便又闹腾起来。
苏默只是将偶尔撞上他的两位大人扶稳,然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沐小木颇为头疼。
明明生死一瞬间,怎么被这两位大人闹腾的都没感觉了呢。她本来想一个人静一静,结果三位大人不由分说的跟了上来,说是香语楼浊气太重,不符合他们高尚的情怀和伟岸的气质云云。
“依诸位大人所想,湛首辅到底是在想什么呢?于我又是怎样一种态度呢?”沐小木凝视着远处明明灭灭的星火,一阵发怔。
“这个我倒是知道。”林贤将白玉盒子揣进兜中,道,“他对不喜欢的人向来都是一样,随便丢个难题,便任由他自生自灭,而他自己,多半都忘了还有这桩事。而你,不过是他丢给随仁的一颗探路石。”
“所以,你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施亦大人大量,不跟林贤计较,亲切的跑来揽着沐小木的肩膀,道,“一、投靠随仁,依靠随仁的庇佑生存下去,二、打点一下李三公子,表示你为人恭顺,不会跟他过不去。再寻着能在湛首辅面前说上话的,打点一下,请人家帮帮忙,若是湛首辅还记得你,提起的时候就说你甚乖巧,正苦心查案,奈何案件颇为棘手,需些时日。时日一长,这事便大事化了小事化无,而首辅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你了。”
沐小木仔细听了,感激的看着施亦道:“大人提点,下官谨记在心。”
“那你选那条路?”施亦好奇道。
“容我回去想想。”沐小木一天都没来得及忧愁,被三位大人折腾的够呛,这时终是得了空,愁了一愁。
三位大人陆续走远,身影愈来愈淡,终是被夜色淹没。
沐小木目送了许久,这才松了全身力气,今日一事,几番转折,颇令她心累,此时此刻,不安与疲惫才尽数朝她涌来。
夜悄悄的深了,行人不复方才,热闹鼎沸的长街一点一点撤去色彩,很快,便徒留下萧瑟的黑与苍茫昏暗的黄。
圆月倒是越发清亮,她仿佛看见那人白衣翩跹,月下独酌,一身疏狂尽敛,笑的那般肆意。
离开他已那么久,如今连思念都变得奢侈。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沐小木昂着头,不禁问道。
掠过长街的风卷过几片落叶,悠悠的飘落她的眼前。
沐小木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子午河岸,夜风带着凉意,摩挲着她的脖颈,她知晓自己目前只有一条路走。而这条路,她等了许久许久。
投靠随仁,是她唯一的一条路,也是她入朝为官的目的。
不曾想,自己误打误撞,竟得了个机会。现在整个朝堂都知道她得罪过湛然,而整个朝堂也知道湛然和随仁不对付,这个时候她只要向李三表表忠心,她在朝中的名字自然便姓了随。
随仁党羽众多,她只要机灵点,不怕没有接近他的机会,到她能站在他身边的那一天,便是自己大仇得报时候。
子午河汹涌着黑色的河水,仿佛择人而噬的凶兽。
数年前家中铺天盖地的血红染透了她的眼,那些流血流泪的往事宛若无数针尖,日日将她的心口刺的鲜血淋漓。
昭熹十一年,她亲吻了尚在熟睡中的父母,背着包袱偷偷随着隔壁林叔进城的牛车溜了。她住的地方风景秀丽,安稳祥和,小小的村落充满了温情与甜蜜。那年她十一岁,她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学会读书写字,想知道更多。
昭熹十三年,那年沐小木十三岁,她女扮男装在白露书院已满一年,有个少年待她十分好,第一眼便发现她是女儿身,但却并未拆穿她,每每在她危机之时,便不着痕迹的替她挡上一挡。
昭熹十四年,沐小木满了十四,她与他告别,少年向来潇洒落拓,明明也是个孩子,但却总是令她心安。但他邀请她同去的时候,表情竟然带着些许不自信,说完之后,很快便别过脸,又拿眼睛偷偷瞧她。沐小木心跳的不像话,便说回家之后同父母说一声就去找他。少年握着她的手很紧,眼睛却豁然发亮。
昭熹十四年,沐小木回到家乡,满心欢喜的推开家门,却被满眼所见吓破了心肺。她疯狂的跑完整个村落,却没见一个完整的人,满村都是无头的尸体。
原来遍布阳光,莺飞草长的村落,恍然间成了一个*。她仿佛还能看见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白烟,娘亲正用握着锅铲的手背擦汗,爹爹从外头回来,黝黑的手臂结实有力。
等她发现自己哭了,用手一摸,却只见满手的血红,鼻腔里满是腥甜的气息。她失魂落魄,浑浑噩噩的四处逡巡,被她找到了尚有一似气息的隔壁林婶。
林婶是自己男人用命救下来的,她几日未进食,早已虚脱不堪,不过拼着命吊着一口气罢了。
沐小木陪着林婶度过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光,也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一切不过是有权有势人的游戏,草芥没有丝毫反抗的理由,身为弱者,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沐小木住的小村落颇偏远,也没个县丞府尹,朝廷倒是有派人前来管辖,奈何太过偏远,又无甚油水,官员大多懒得前来上任,多是塞点钱去了更富庶的地方,这里久而久之,便成了三不管地区,也意外的成全了村中人,渐渐成了无税赋无压迫的世外桃源。
可惜好景不长,有朝一日,打北方来了几个身穿盔甲的将士,风尘仆仆,宛若丧家之犬。村中之人热情善良,热菜好酒伺候,不曾想,却埋下了祸根。
第二日,众人尚在睡梦中,便遭到了惨绝人寰的屠杀,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腐蚀了锋利的兵刃。
林婶摸出了一块令牌,上面潦草的刻了个“随”字,还说听到有兵士叫为首的那个人,叫他随仁。
沐小木人小力微,她前后忙了十天,才葬了全村的人。又在父母的坟头跪了十天,这才踉跄着脚步离开了村子。
她想,她答应少年去寻他的话是没法子履行了,希望他不要怪她。
她离开的时候,树木依然苍翠,阳光依旧明媚,不仔细看,当真看不出溅在枝叶间的殷红,就好像不仔细看她,也瞧不出她心里的裂痕。
沐小木束起长发,穿起长袍,走进了官场。在无数次碰壁无数次挫折中,却离随仁越来越远,他官运亨通,几立战功,品阶更是一升再升,很快,沐小木连他的消息也得不了了,等到沐小木终于混到御史,他却已经看尽风云,炙手可热了。
而沐小木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明白了他当日那么做的原因。原因简单的令人发指。
那日,随仁中了伏击,吃了败仗,带着几名亲信狼狈逃命,上头已经下了谕令,将他革职查办,小命也堪忧,他本想带着亲信亡命天涯的,结果却误入了羊群。瞧见这群毫无反抗力的人,便起了心思。这里无人监管,说是良民便是良民,说是匪寇便是匪寇。如若自己带人剿匪有功,不但小命保住了,升官发财也指日可待。
他随便一思量,便有了屠村的惨剧,若是要报战功,则是按人头数来算,他便割下了所有人的头颅,兴奋异常的飞奔回去邀功了。果不其然,上头不但不追究他之前的失职,还对他褒奖有佳。
他深谙官场一套,该送礼送礼,该拍马拍马,更加青云直上。
不过贪婪私心,却毁了那么多人的未来。
沐小木只想有一天,能够站在他身边,亲手将刀刃送进他的胸口。
……
沐小木伸出手指,揉了揉惺忪的眼。
昨天她很容易就下了决定,便不再为这事儿操心,一大早便托了查案的借口没去督察院报道。
略带寒意的清晨分外清新,沐小木摇了摇脑袋,身着便服,大喇喇往馄饨铺上一坐,招呼老板来一碗馄饨,搁些葱花卧一个荷包蛋。老板利落的应了一声好,便听见“滋啦”一声,葱花接触热油的香气不由分说的便飘进了鼻腔。
一会儿之后,热气腾腾的馄饨便搁在了眼前。
沐小木甚满足,她忘掉了一切烦心事,只想就着清风,好好的吃这一碗混沌。
“啪”一声响在眼前,汁水溅上了衣衫,滚烫的液体令沐小木惊呼出声。
“你就是沐小木?”来人嚣张的昂着脑袋,目光浑浊,态度张狂。正是他出手掀翻了桌子,盛馄饨的碗砸在地上,早已四分五裂。
沐小木抬头望去,就见眼前的人,明显的酒色过度,一副虚浮不堪的摸样,手臂中还搂着个脂粉甚重的姑娘。
“正是在下,不知……”沐小木瞧他应是喝花酒喝到现在,荒唐了一夜酒意正盛,便小心道。
“我就是李三,听说你得了那人的旨意,要查我?”李三勉强将眼珠子定了下来,仿佛天大的笑话一般,怜悯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