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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长安城中骄阳似火,十里长街闷热无风。
韩府门前来往的汗流浃背的使役忙碌地往车上装卸着货物, 在香车等候中的女子着实有些受不住闷热, 纤纤素手轻挑起门帘来, 唤了一声随身婢女,要她搀着自己从车上下来。
谁知凌空玉手落入了一个结着一层薄茧的宽阔的手掌, 车中的女子微怔,随即唇边荡漾开一抹浅笑, 由他牵着款款走下车来。
头顶的骄阳被一把布伞遮蔽得严严实实, 她在伞影里缓缓抬头望向他也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眼眸, 那里面尽是温柔的波光在闪烁。
“侯爷怎么回来了?”她望着他满头细密的汗珠, 身上的长衫也被汗水浸得湿襦,想必是骑着马一路只身奔波而来。
“我想来又想,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南下。”他望着她,眼神认真:“就不能过些日子再去料理那边的事吗?”
“过些日子, 也只会更不方便。”她抿嘴浅笑,低下头忘了望自己被衣裙遮掩着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大夫嘱咐你要静心休养, 可这三伏天里本就燥热难捱, 再加上南下这一路上千里的奔波……总之我断不许你就这样走……”他说着说着犹疑了片刻,目光微转, 像个赌气的孩子一般低头轻声道:“或者,找个人代你去……又或者为夫亲自陪你去……”
吕瑶沉默稍许,目光浅移道:“只是侯爷你公务繁忙,又怎能跟着阿瑶南下呢……”
“为夫我已与大将军告好了假,只说陪夫人南下云游去散散心。”他忙接道:“他在江南也有念着的人,却困在长安□□乏术。心里巴不得我们去替他看上一眼,说些好话,于是便痛快地准了我的告假。”
她“噗嗤”轻笑,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抬手轻轻擦了擦他额上的汗珠,戏谑地望他:“看来你早就想好了,我自是不好违了你的意。”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便缓缓地相携而行入府去了。
墙根处阴影中的人望着那窈窕的倩影款款渐渐消失在高门阔院的尽头,脸上却早已是泪迹斑斑。
当年是他要到长安大展拳脚方才辜负了她一番心意,如今世易时移,她既已许了良人,如今琴瑟和谐,他自是不该再来打扰。
他低垂着头转过身去,走向热浪如火袭来的长街,不知为何手脚却冰冷得彻骨,一路上街道两旁鼎沸的人声也与他无关。
他走投无路,原本想去投奔长平侯府,刚到了门前便被乌泱的宾客挤得不得靠近。他身上已是身无分文,自是不能与那些衣着华贵又捧着金玉宝器的宾客相比。可就连那些人也被远远地拒在大将军幕府的高门之外不得亲近,更何况他这一落魄潦倒的模样还未跟幕府门前的卫兵说上两句话,便是刀剑被拒在了千里之外。
为今之计,他想破脑袋却也只有一个去处可求钱财,到赌场去捞回自己家中那个不争气的兄长。
可平阳公主府却也并非是他想象的那样好进的,在门外汗流浃背地徘徊了近半日,直到日头西斜才晃晃看见有驾华贵的马车踏着夕阳的余晖缓缓驶来。
“公主!公主!”李延年见状忙迎上前去,跪伏在地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赶车的马夫怒骂一声,刚要拿起手中的马鞭去抽他,车内一个男人的声音却在此时轻声开口:“慢着。”
李延年错愕地抬起头来,只见马车帘幕被轻轻撩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从车里探出头来,慵懒地望着他:“你是何人?为何要在平阳公主府前大呼小叫?”
“见汝阴侯,还不叩拜?”
李延年愣住了半晌,忙磕头行礼:“草民拜见侯爷,草民乃平阳侯府故人,家中遇到些难事,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得才来叨扰公主与侯爷。”
“平阳公主府又不是城口施粥的铺子,若是那里来的阿猫阿狗都以为原先在公主府伺候过,便能随时回来跟公主讨一点好处,那公主府的威严与体面又何在呢?”汝阴侯夏侯颇轻蔑地瞥了李延年一眼,抬手命车夫将其赶到一边去。
“侯爷!草民绝不是厚颜无耻之人。实在是大将军幕府守卫森严,使草民不得亲近。草民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只要草民有机会面见大将军,定能将借公主与侯爷的钱财如数奉还!”
“大将军……”车内的人皱着眉,迟疑地打量着他一身的褴褛,忽而冷笑道:“就凭你?也能跟大将军卫青攀上交情?”
“侯爷,大将军初到平阳侯府,还是草民引见的。草民的妹子后来还跟了大将军,这是平阳侯府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啊。”
汝阴侯眯着眼思忖了半晌,唇边缓缓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若当真如此,还真是有几分意思……”
自那次宴席醉酒后平阳便总是头疼,连着吃了好几副药也没见好起来。她觉得许是因为甘泉宫的风冷,便与卫子夫告准,退出甘泉宫住回到长安的平阳公主府去。
卫子夫嘘寒问暖一番后,便也准了她的祈求。毕竟那日她宫中的事,她就是到今日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平阳得到了皇后的应允,一早便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宫。却不巧一行人刚经过甘泉上的石桥,便遥遥地望见了迎面而来的汝阴侯夏侯颇。
平阳怔在原地,眼看着夏侯颇面带着虚伪的笑意阔步而来,朝着她佯装礼数周全地揖手一拜。
“多日不见,公主可安好?”
平阳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不禁慌乱起来,轻声道:“本宫在甘泉宫,自然是好的。侯爷又忽然来长安做什么?”
“本侯想念自己的妻子,前来探望难道不可吗?”夏侯颇昂起头来轻蔑地一笑,目光犹疑地转向眉宇微蹙的平阳:“如今看来倒是本侯多事了,想来公主在长安潇洒的很,看起来像是半点不曾想本侯与汝阴。”
“夏侯颇……”平阳微呵一声,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来便被汝阴侯忽然一把硬扯到面前来。
“为夫知道,公主心里压根没有为夫。只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为夫才专门走此一遭,来为公主了却一方心愿……”他的脸上分明挂着春风一般的笑意,可眼神依却满是狰狞与恶毒,忽而抬袖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身后的下人忙躬身上前来,平阳定睛一看,只见一具体态潇洒漂亮的金马被那侍从稳稳地捧在手中。
那金马是卫青奇袭高阙,被册封三军统帅的大将军时,她特地命能工巧匠铸造好准备送给他的贺礼。可是命运百般捉弄,那金马一直都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他。
这些年来,这只金马从未离开过她的身边。不论是在汝阴还是长安,那金马始终都被摆在她的案头。经她日夜摩挲擦拭,如今倒显得愈发熠熠生辉了。
平阳不禁一股怒气上涌,转眼朝着夏侯颇怒目道:“你怎可随意碰我房中的东西……”
“我进我妻子的房间,又有何不可?”夏侯颇眯着眼冷笑着打断了她,攥着她手腕的手愈发地紧了:“倒是公主你,身为我夏侯颇的妻子,心里边还装着其他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不守妇道吧。”
“夏侯颇,陛下近几年来严打土地兼并之风,是你自己多行不义,才被没收了汝阴东南的食邑。”平阳竭力想要挣脱他,却又不想要身后的人看到,只得压低声道:“若是你还算是个有血性的男人,断不会将这些不痛快都算在本宫的头上。本宫这些年与你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自不会道陛下那里去说你的长短。”
“为夫自然是信公主的,但自打为夫知道了公主心中的人是谁,便有些疑惑了……”夏侯颇凑近来死死盯着平阳的眼睛冷笑一声:“为夫可知道那个人位高权重,可至今也未婚娶……难不成是郎有情妾有意,就等着我夏侯颇拱手想让呢?”
“放肆!”平阳怒喝一声,却在不经意间望向夏侯颇的时候那两个缓缓而来的熟悉的身影,顿时像是失了魂魄一般,慌忙地扯回手来转过头去。
夏侯颇狐疑地转过头去,只见细石子铺成的长径之上,一个穿着蔚然深秀的青黛缎子衣袍,眉目一尘不染的男子穿过一路的繁花垂柳翩然而来。
他的身边跟着一身着凛凛戎装,高挑俊俏的少年郎,如悬星河的目光像刀刃一般锐利地扫向愣在石桥上来。
那男子似乎开始没有注意到自石桥上争执的两人,待走进才发现却也已是避不过去了。
他低垂着的眉眼忽而抬起,缓缓地注视着石桥上的两人。只是短暂有短暂的审视,却透着说不出的分量与气度。
夏侯颇不禁被桥下二人忽然投来的目光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身在汝阴,承袭爵位富贵一方,嫌少到长安,更是对长安的王侯将相不甚熟悉。眼前的这两人随未谋面,却让他不禁生出些敬畏来。
四人面面相觑沉默着,反倒是那男子身边的少年郎君先行朝着夏侯颇身后的深色慌张的平阳抬手拜了一拜。
平阳收敛着神色,勉强笑着抬起头来望着桥下的少年郎:“前些日子便听说,冠军侯要凯旋而归了,未想到竟这样的快。”
夏侯颇微怔,原来这少年郎便是威名赫赫的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如此说来,那他身边的男子,岂不就是……
“去病归心似箭,自是一时一日都耽搁不得。”霍去病说着扫了一眼愣在桥上的夏侯颇:“这位是……”
“在下汝阴侯夏侯颇,见过冠军候……”夏侯颇说着,目光游移到那站在霍去病身边的男子的身上,唇边不禁一抹虚伪的浅笑,抬手揖了揖礼。
“夏侯颇,见过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