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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近日暮时分,卫子夫在椒房殿中备好了饭菜,中常侍春陀来传过话,告知她刘彻会来看皇长子刘据,顺道便在椒房殿中用晚膳。
这些年来,只要刘彻来她宫中,卫子夫总是亲自下厨准备酒菜。以前一个小小的美人时如是,如今做了一国之母,却也未曾改变。只是刘彻相比以前来得愈发少了,虽同在未央宫中,却总也是聚少离多。卫子夫眼睁睁看着恩爱似流水,一朝东去,半点不肯回头。
去年入宫的王氏女,一入宫,便得到刘彻欢心,未几日便封为了夫人,成日伴于君侧,如当年六宫独宠自己是如出一辙的光景。刘彻来椒房殿走动得越发少了,每每来,也只是为了看看皇长子刘据,与她对坐灯下吃上一顿饭,抚慰上几句却又匆匆离去。
宫中人最是八面玲珑,自然是看出了其中奥秘,纷纷转拜向王夫人的宫中去了。未央宫中还有流言蜚语传出,将卫子夫比作当年的陈皇后,如今恩宠不再,只怕是也会落得和陈皇后一样的境地去。
王夫人的年方十八,正值美艳骄纵年华,平日行事在宫中也颇为高调。她手下伺候的人也个个狐假虎威,她宫中之人总是因吃穿用度上,爱与旁人争抢,别的嫔妃都有些怕她,吩咐各自手底下的人能让则让。
王夫人自恃美貌无双,无人可比,便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宫中相传刘彻为她亲手执笔,在一方锦缎丝绢之上,绘出了她绝世芳华的容姿来。可那幅画始终没有真的赐给王夫人,一直留在刘彻的书格之中,从未舍得拿出来以面世人。
可那幅画,卫子夫是见过的,那画中的少女立于桃花林下,一双赤着的玉足踩在松软的桃花瓣上,颈间那一抹翠绿点缀于雪白的娇肤之上,面上暖风吹醉一般的笑意,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当真是美不胜收。
也只有卫子夫知道,那画中的女子,并不是如今这位宠冠后宫,春风得意的王夫人。
刘彻在清凉殿批阅奏章忘了时辰,来到椒房殿时,已过了戌时。他停驻在玉阶前,望着殿中的灯火通明。殿外,四处万籁俱寂,只是偶尔有风吹过树梢时沙沙作响。
他望着那富丽堂皇的偌大的宫殿,不禁回想起多年以前未央宫中那个隐在巍峨宫宇之后的小小的猗兰殿。每日他来时并未像如此灯火通明,可那温暖的烛光氤氲一室,曼妙的身影斑驳在窗棂之上。
如今想来,曾几何时,心怀壮志的他,也曾向往着,过凡夫俗子的生活。
中常侍春陀抬步,要进去禀报,却被刘彻伸手拦住。他又静静望着那雕龙画凤的巨大殿门,稍稍出神了片刻,才忽然踏上那玉阶,一步一步向着那殿上椒房而去。
他进殿后,侍女们这才反应过来,匆忙地跪了一地。刘彻未许她们出声,一个人轻轻地向着内殿踱去。他抬手缓缓挑开珠帘,只见她背对着自己,坐在满桌渐凉的饭菜前,单手肘着脑袋,似乎没有听到背后的声响。
刘彻轻声走近时,才发现她居然睡着了。
“娘娘准备了一日的饭菜,兴许是累了……”贴身婢女见刘彻目不转睛地盯着卫子夫发呆不语,忙忐忑地解释道,抬手轻轻晃了晃卫子夫,在她耳边低语道:“娘娘,陛下来了。”
卫子夫恍然间醒了,赶忙起身转过头去,恰巧与刘彻意味深长的目光相遇一处。
她未做停留,俯身要行礼,却被刘彻扶了起来。身边的侍女见状,也纷纷悄无声息地撤出了内殿,只留执手相看,默默无语的帝后二人在里头。
“如今身为皇后,怎么还自己操持这些事情,交给御厨房的下人做便是了。”刘彻望着她疲倦的面容,心中多少有些歉疚,可却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便只拉着他的手坐下来。
“菜都凉了,臣妾去热一下。”她正要起身,却又被他一把摁住。
“让下人去。”他侧过眼望着她,却不想,她竟缓缓低下头去,闪避了他的目光,唤了帘外的奴婢进来,将桌上的菜都撤下去了。
刘彻静静地望着她的脸,她的容颜自是比不上那刚入宫的如枝头带着露水的花苞一样的王夫人娇艳可人。可是面对着她,刘彻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放松,不像面对王夫人时,只有本能热血上涌,而是如同顺着一条小河缓缓漂流,只是静静对着、坐着却似乎有千言万语。
他还未说,她便已经知晓了。
他与王夫人鲜少说话,那女子虽然貌美,却资质平平。与他着实也搭不上几句话,他多半是喜欢自己喝上几杯酒后氤氲了视线,看着她在自己怀中佯装逆来顺受的娇美模样,去回忆起另一个人来。
那幅王夫人的画像,也是他醉酒时所做。她的模样身段与那个人着实有几分相似,他叫她摆出各种姿态来,最终却还是要她脱了履,赤着脚踩在地上,才恍惚看到了那记忆中的人的□□,这才提笔绘来。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那样的喜欢她,忘不了她。是因为她的美貌,让他念念不忘,还是因为她一个小小的丫头居然数次拒绝过他这个一国之君。还是因为她身上有着回忆的味道,他们共同的苦痛,那种情感上的共鸣,是在他处都寻不来的。
这些年来这样的执念都未曾褪去,只因为卫青,他将这份情感一直深深的掩埋在了心底。
他并非不爱眼前这个先后为他诞育了四个孩子的女人。虽然阴错阳差,可她确实是他这辈子所真正选择的第一个女人。这些年里他们风雨同担,琴瑟和谐。她虽出身不高,却是蕙质兰心,作为自己的妻子,作为大汉的皇后,她都是无可挑剔。
只是,他还有一个年少轻狂的梦未了罢了。
“朕是有许久未来看过子夫了……究竟是多久呢……”他反复摩挲着她的手,望着她低垂的眉眼,轻声在她耳边喃语道:“子夫,你可还好吗?”
他说这话的语气,让她回忆起从前还住在猗兰殿的日子。他开始像是赌气一样,总上她这里来,后来却又像是习惯了一样,夜夜宿在她这里。他不知道一开始时,他每日堵着气来,一夜过后,醒来又沉默着离去,次日椒房殿那人,便处处为难于她,她心中本是有说不出的委屈。可自从她有了卫长之后,他的态度大大转变。比起以往的漫不经心,忽然间就对自己莫名地重视了起来。卫子夫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喜欢孩子,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孩子。
也是因为卫长,他们两人的交流才逐渐多了起来,相濡以沫、伉俪情深也都是后来的事情。
这些年来,他们总是相敬如宾,自她入主椒房后,不论人前人后,他总是称她为皇后。像今日如此温柔地唤她的名讳,已经是许久未有过的事情了。
“臣妾……很好。”她勉强浅笑着:“陛下朝务繁忙,抽不出空来也是平常事。”
话音刚落,身后的门帘轻动,婢女们端着热好的饭菜进来,在桌上摆好,又躬身退了出去。
“陛下想必是饿坏了吧。”卫子夫抬手帮刘彻夹菜,却被刘彻一把握住了手。她抬眸看他,只觉得他向来深邃难测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一般。
“是不是朕怎样对子夫,子夫都不会怪朕?”他凝视着她的温润的眼眸,轻声问道。
卫子夫轻轻收回手,低垂下眉来:“陛下对子夫,向来都是很好的。”
“究竟哪里好了……”他五指微微扣入她的指缝:“朕甚至都不记得,上一次是何时来看的你……”
卫子夫忙说:“陛下对子夫和卫青,恩同再造……”
“恩同再造?”刘彻冷笑一声,凝望着她的眼睛,不闪也不避:“是指朕一次又一次,把他送去前线对抗匈奴数十万铁骑吗?”
“陛下……”
“朕对他做了许多、许多……残忍的事。”
夜已深沉,月上枝头,暖炉上烹着热羹汤。卫子夫斜斜地伏在刘彻的膝中,任由他为她卸下钗环来,拿着玉梳,轻轻梳理着她乌黑妙丽的长发。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皇姐与卫青的事的。”刘彻忽然轻声道。
膝上的人沉默了须臾,才缓缓开口道:“子夫并不比陛下早多少,都是在木已成舟之后。”
“皇姐她瞒的朕好苦,若朕早知道……”
“陛下知道又能如何?那时太后健在,若是知道了此事,碍于公主名节,必会给卫青招去无端祸事。”膝上的人轻声叹了一句:“何况我那个弟弟……陛下还不了解他吗?”
见刘彻半晌没有回应,她又轻声补了一句:“臣妾听闻,这事惹得陛下生他的气了……”
“你听谁说的?”刘彻反问一句。
卫子夫稍怔了片刻,想要坐起身来回话,可却又被刘彻轻抚着肩膀止住了。
“宫中总难免有些闲言碎语的,子夫也只是听了一耳朵罢了。”
刘彻自嘲地轻笑一声:“在你眼里,朕是什么样的人,朕让他几番出生入死,与挚爱别离,却还生他的气吗……”
卫子夫想了想,正欲轻启朱唇答他,却又被他一只手指,挡住了口。
“别听那些个奴才瞎说,朕与卫青之间,没有嫌隙。”
月黑风高,边塞的风呼啸而过,如利刀一般,似乎能割破皮肤。军帐外的守卫的兵士,身上的铁衣寒冷似坚冰,与温柔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随着北风一同逐渐带走身上温度。
兵士们咬着牙打着哆嗦,强挺着两个时辰,终于等来了换防的人来给他们送来了热汤羹。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过来闷声饮下,一阵热气上涌,氤氲了视线,瞬间涕泪横流了起来。
“肉汤?”士兵望着碗底的残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喜笑颜开道:“这仗都还没开始打,怎么就有肉汤喝?”
“卫将军自己掏的腰包,置办了二三十车的猪肉,说是吃饱了才能上战场去。”对面人接过他手中的□□,望了一眼子夜时分,依旧灯火通明的军帐,叹了一句:“感觉这一仗不好打,将军一直讨论到这个时候,也还没得出个定论来。”
“咱们担忧也没用,到时还不是将军们指向哪里,咱们就打向哪里。”
“也是。”来人伸出温暖的手,接过他手中冰冷的□□:“跟着卫将军出征,心中有底。就算是死,我等也能死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