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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斜桥抬起头,看见那一弯苍白的眉月,虽则不过露出一点钩子样的轮廓,但确实是光芒明亮。
身后传来哗哗的水声,是公主在他寻到的溪涧中沐浴。他时而担心那掺着冰块的水太冷,时而担心她背上的伤被水逼得发作,最后却想,自己为什么要担心她?她那么英勇无畏,周旋列国十年不败,这样的一点小事,哪里轮得到他来置喙?
如此再想自己方才坚持给她上药的情状,便觉自己滑稽得可笑了。
他不是第一次等在她沐浴的地方外面。这一刻,却好像与徐国的王宫中有很大的不同。他能感觉到空气中涌动着一触即发的暧昧,和她刻意的纵容。她总是这样的,一边勾起男人的情-欲,一边却又明明白白地鄙夷着男人。他想,她的前几个丈夫,说不定到死都处于这种不上不下的痛苦之中。
“柳先生。”清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太久没听到的称谓令他恍惚了一下,“我的衣服。”
她的衣服不是她自己脱下的么?为何要问他?他惘然转过身——
月光清透,照得汩汩流动的涧水如珠玉四溅。她侧身倚着一块大石,锁骨以下仍浸没在水中,水波挟着碎冰不断拍击那大石,她长长的头发也随而在水花中飘荡。
她在水中站定了,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岸上的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微觉异样,低头,才发现自己险些踩到她的里衣。他连忙将它捧起,朝她示意,她轻轻一笑,一头扎进了水里。
他一惊,几步走到水边来,只见水下柔白的身躯如妖魅,长发在水面上散开,“哗啦”一声,她在他足边探出了头,溅了他一身的水。
她仰头朝他笑,伸出了一只手来。
他也伸出手去。他不知她要做什么,他感到很危险,他不能这样被她所操纵。可是他伸出的手里,却好像已经满载了期待,不能回头了。
她却一把抓下他手上的衣物,在出水的一瞬间披上了身。
手上的期待被流水冲刷而去,他后退了好几步,才敢抬眼看她。
徐敛眉低头系好了衣带,又伸手将长发捋出了衣领。她直着身子,月光在她身上的千千万万颗水珠上折射出千千万万重清光。她朝他走了过来。
她在他面前站定了,眼睛微微眯起,好像在审视着他。他沉默以对。终而,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转身便走。
***
徐敛眉想,自己若再不转身,想必,就要被这个男人给看穿了。
她从未发觉自己如此拙劣。她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她甚至认为只要一眼就够了。她没有别的奢求。
可是他连这一眼,也不肯给她。
其实男人对她已经很好。他没有扔下她,还给她找来食物和药。他没有因为她的傲慢而生气,他仍然愿意帮助她。归根结底,他救了她。
她可以忘了自己为他而受的一鞭,也不会忘记他将自己从范宫的火海与铁骑中救了出来。
这样就足够了吧?她到底还想要什么呢?那一眼有什么重要的呢?
回洞穴的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她背上的伤经了流水冲洗,污垢除去,剧痛没了遮掩地发作起来。她不知道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在想些什么,这使她更加难受,古人说的如芒在背,真是很有道理。
洞口躺着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徐敛眉讶异地抱起它,“它是在等我么?”
柳斜桥却道:“它伤了腿,要挪多久才能挪过来?”
她静了静,抱着它坐在了草堆上,侧头在兔子耳边轻轻哄着,他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他重新生起火,地上的药糊都将干了。他低头看火,道:“可否借匕首一用?”
她看了他一眼,将白兔放下了地。探手入怀,将匕首拿出来,“哐啷”,扔了给他。
就像投降一样。
他拾起匕首,她紧盯着,见他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放在火上炙烤,心上的那根弦一分分地松弛下去。似乎在交出匕首之后,其他的妥协就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解开了衣带。
她抿紧了唇,转身背对着他侧躺下来。
那道鞭伤从她那半褪的后领口探出了一端,就像毒蛇的信子。片刻后,他将药糊抹上烧红的匕首,走了过来。
身边的草堆微沉,是他坐在了自己旁边。她闭上眼,把自己后背的空门全部露给了他。
他拿着她给的匕首,随时可以割断她的后颈。
可是他为什么要伤害她?
她想,就如自己今天醒来之际,她应该学会不要那么莫名其妙。她想,他毕竟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她应该安下心来,试一试,相信这个人。
仅仅是相信,对她来说,应该……不难。
“……”被火炙得滚烫的匕首挑开了她的伤口,她刹地咬紧了牙关,冷汗流了下来。
药的刺激,火的炽烈,刃的锋利,险些逼出了她的痛呻;可这一切却又偏偏伴以极度轻柔小心的动作,好像工匠在处理一块稀世而易碎的玉。他的手一边将她衣领轻轻往下拉,一边将药敷上裂开的伤口。
她看不见自己的背,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深,眼眸中有不明的光在闪动。
流水洗过的背脊苍白瘦削,肌肤泛出水润的光泽,却布满了交错的陈旧伤疤。刀剑的伤疤。他处理好了她的新伤,才问:“原来您也上过战场?”
她微微一僵。然后她一点点将衣衫拉上来,盖过了自己的后背,仍是背对着他道:“我偶尔会随大哥一起出征。”
他点了点头,“难为您了。”
她默默。柳斜桥拿着匕首去洞外洗了一洗,回来还给她,“您早些睡吧,我来守夜。”
她却摇了摇头,坐到他身边来。
他有些惊讶,但没有阻止。徐敛眉隐约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他的臂膀就在她肩侧,但她只能凝视着燃动的火光。
“你好像很有经验。”她像是没话找话,“找吃的、采药、生火……”
“我逃难过。”他平平地道,“您忘了么?我走了大半个中原才来到徐国。”
“我也逃难过啊。”她不服气似的,“我曾经从申国独自逃回徐,后边还有追兵……”
“可您是公主啊。”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您逃难的时候,心中其实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吧?您知道哪里会有人接应您,也知道再走几天就能有食水和马匹,而且您还那么熟悉地形……”
她看着他。他的微笑里好像有一道裂隙,令她心惊胆战,令她束手无策。
“而我,我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没有人追我,但也没有人等我。我总不知道,自己倘若立刻便死了,是不是也没有人发现。”
她动了动口,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一次说了这么多话,一时也有些累了似的,眼帘垂下,神容静默。那雪白的小兔子不知何时挪到了两人中间,前腿搭在他的脚上,一双红红的眼睛凝着他瞧。
他正伸出手去,却被她抢先一步将兔子拎走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你。”她的语气很镇定,“但我也并非生来就知晓自己要做什么的。”
他抬起头来,她的脸庞在火光映衬下明暗莫辨。她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他等了一会,终而浅淡地笑笑,道:“殿下是天之骄子,何须同我相比?”
“可是你却救了我。”她转过头来,凝视着他,他笑得很平静,眼底如一片荒芜旷野,没有丝毫的笑的影子。她想从那旷野上翻找出一星半点情绪,却无果,反而教自己迷失了路径。
“是啊。”他大约也有些累了,话里带上了感叹似的,“是我放心不下。”
其实似他这样面无表情的人,常人看了,反而会觉得他一定藏了很多心事;而似她这样将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反而更易于伪装。
徐敛眉垂下眼睑,身子往火堆旁凑近了些,也就往他身边凑近了些。相比火堆毕剥燃烧的声音,男人要静得多了,可她偏是能够听见他的呼吸略微乱了一瞬,她低着头,也感觉到他望过来的目光。
她缓缓地伸出了手,拉住了他垂在地上的衣角,而后一点点向上攀援。俄而听见他笑了一下,她脸色稍变,手将要畏缩回去了,他却伸长了手臂揽住她,让她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方才那言语和动作的小心翼翼仿佛都被他这个拥抱所消解,她忽然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忐忑了。
他的肩膀宽阔,臂弯温暖,他根本不在意她的不善言辞或傲慢无礼。她过去所见识过的男人或多或少都会被她所影响,他却全然不会。
反而他只会影响她。
“睡吧。”他低低地道。声音在空气中仿佛是变了形状,竟变成了温柔的。徐敛眉的心于此奇异地安定下来,仿佛进入了一个无风无浪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