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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顾长挚已换下方才偏休闲的家居服,黑色薄款大衣刚披上,衣领还来不及整理。
他两手空空,神色匆促,望向她的眼睛里藏有一丝躲避,很快恢复如常。
“资料呢?”麦穗儿目光扫向他袖下修长手指。
滞了下,顾长挚反应过来道,“已经拷贝了电子档,还有公事,先走……”
他擦肩而过那一刹,麦穗儿攥住他衣袖,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已经氤氲着昏暗的天色,轻声道,“你是在怪我?陈遇安的事情……”感觉他身体微僵,麦穗儿顿了顿,眼神凛然的定定平视前方,“跟我那日去枫园有没有关系?”
“别想太多。”顾长挚矢口否认,“你只是累了,需要好好转圜下心情。”
“我不累。”他最后一字方落,麦穗儿立即果断出声,她语气坚定,音量微微拔高,显得倔强十足。用力捉住他衣袖,麦穗儿侧过头,盯着他有些暗沉的侧脸道,“这只是你强行附加给我的理由,这是你需要的,不是我。”
蹙了蹙眉,顾长挚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手指,想扯开,但她狠劲儿十足,坚决不妥协。
“是,是我需要。”顾长挚无奈的凝住眉心,对上她充满质问的双眸,压低音量,“我需要的,你能听话么?”
别过头,麦穗儿闭了闭眼,胸口堵着一团郁积,不知该从何处宣泄。
“只要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她退让的低眉,“你告诉我情况,我就明天离开,再也不碍眼碍事。”
“你没有碍眼,也没有碍事。”顾长挚轻叹一声,他面色纠结,半晌,淡淡道,“是我没有做好准备。”
感觉她攥着他衣袖的手微微松动,头仍低着,下颔线条柔和,浑身却散发出一种坚韧的气质,顾长挚望着她耳垂下那一小截在灯光下莹润白净的脖颈,重拾未说完的话语,“我的事情你现在了解的很清楚,这是我应该向你坦诚的一部分,但我却不想让你知道。那晚回来后,我想了很多,为什么不想让你知道,大概是内心潜移默化的觉得忌惮,忌惮你露出畏惧惶恐的眼神,忌惮你对我的感情太过脆弱,经不起……”说着,顾长挚忽的哂笑一声,像是自嘲,“你没有,但我却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这样的你,像是浑身像被置放在显微镜下,或许偶尔还会从你眼中读出一丝怜悯或者可怖或者退避。”
“我……”
“你不用解释,毕竟我是病人,敏感而多疑。”顾长挚声音极度冷静,“所以,你离开一阵,的确是我的需要。”
“明白了,很抱歉,让你觉得不自在。”
麦穗儿僵硬的收回手,她忍住喉咙口的轻颤,嘴角极其细微的弯了弯,仿佛是一张刻意佯装若无其事的面具,“但我希望你清楚,从我出现在这里,我对你的感情都是其次,我价值是作为辅助治疗你的病情而存在,后来也经过了你的认可。在专业方面,我并不在行,可我有很努力的去学习。你既然默认的接受我对你进行尝试治疗,就应该对我坦诚,从这个角度来说,无法做到对我坦诚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直视过去,也是因为你对我不够信任,从另外一个方面,私人方面……”麦穗儿顿了顿,别眼不看他,“你这样的不自在这样的排斥这样的介意大概都是不够需要我,我在你眼里,或许一直都是可放弃的随随便便一样物件。”
并不是这样。
顾长挚抬眸看着她,想否认,但却什么都没说。
因为一旦说下去,事情更加不会朝他安排的发展下去……
转身,假装没看到她隐忍的通红眼角,顾长挚走出卧室,顺着长廊而行。
“我走。”
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声音,非常笃定。
顾长挚没回头,却听她漠然道,“你从来都没做好准备,不管是治疗还是接受我,你这样没人能治好你,无论是陈遇安,或者我,我们做再多都是枉然。另外,很抱歉挖掘了你的*,不过放心,对任何人我都会缄口不谈,你以后就按照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过吧!”
她再也不管了。
不用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枯燥乏味的书籍,不用去浪费感情心疼心酸。
简直是太好了!
麦穗儿站定在原地,听着脚步声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她靠在墙面,呼吸有点带喘,是方才说话说得太多太急。
伸手捂住额头,麦穗儿疲惫的紧闭双眼。
她吸了吸发涩的鼻尖,那些近似于赌气的话说出口后,心里其实并没有多解气和轻松。
但真的够了!她做再多也唤不醒一个没有勇气直视自我的人,倒不如放弃,彻彻底底的放弃……
大抵是水晶灯太过璀璨刺眼,照的人晕乎乎的。
麦穗儿揉了揉眼睛,无力的站直身子想去收拾行李,可抬脚走了不到两步,忽的一下,四周陡然黑暗下去。
她吓了一跳,在满目黑暗里摇头四顾,所有灯盏全都熄灭,可见并不是廊道或者卧室的灯坏了。
人为?不可能,停电?更不可能,就算停电,这幢别墅庭院也有齐全的配备设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只能说是哪里的设备出了问题?
蓦地,不知联想到什么,麦穗儿戛然一僵。
她站定在墙侧,一动不动。
窗外天色昏暗,顾长挚在一路有灯光的情况自然能顺利离开,但现在呢?
照这速度,理应没走出大门,不过事到如今,顾长挚二号还存在么?他的三种人格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再什么样儿的都不关她事了。
猛地将额头捋到脑后,麦穗儿又在原地伫足半晌。
周遭静寂,只听得见自己呼吸的气息,麦穗儿攥紧的双拳握住又松开,周而复始几次,她霍然直起身子,摸索着沿着廊道下楼。
一步一步。
脚步微沉,在静谧的世界里尤外清晰。
麦穗儿没有出声,她顺着阶梯往下,借着客厅玻璃垂地门透进来的光线打量周围。
似乎没有发现人影……
双脚落定在平地,麦穗儿双手套进口袋,轻叹了声气。
她望着地面一层淡淡的白光,踱步行到沙发,想坐会儿缓缓,孰知余光微晃,却在沙发后的桌脚捕捉到小半团暗影。
“穗穗吗?”那团暗影突然往上拔高一点,下一瞬,便闻细声细气的轻唤萦绕在半空。
幽暗里藏着的顾长挚昂起脖子,从沙发后探出脑袋,双手巴在沙发侧,下颚枕在手背上,像一条乖巧的狗狗。虽然看不清眼神,似乎也能想象出那副乖顺的样子。
麦穗儿望向他,一时半会没想好要怎么面对。
“穗穗……”待确定是她,他立即从沙发后钻了出来,灵巧的越过障碍物走到她身边,捉住她手晃了晃。
麦穗儿任他兴起的揉揉捏捏,低头不语。
“穗穗。”顾长挚二号牵着她,很快就敏感的发觉她状态不好,他小心翼翼的蹭过来,昏暗里,眨巴着眼低头盯着她,两人距离近在咫尺。
过几秒,很笃定的说,“穗穗,你不高兴,你见到小顾顾不开心么?”
很久没听过这种弱弱又谨慎的语气。
麦穗儿忽的轻笑出声,笑完又觉得很唏嘘,她收敛嘴角,在微光里抬眸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睛。
他跟着蓦地展颜一笑,就像雨过天晴。
“真好……”麦穗儿认真打量他道,“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什么开始什么结束?”眉毛夸张的拧在一起,顾长挚摇头,“听不懂,不过穗穗说什么话我都爱听,想一直听一直听。”
麦穗儿轻笑,“那我岂不是要累死?”
“不要穗穗累。”苦恼的陷入思索,他霍然明朗道,“穗穗不说话的时候,我就抱着穗穗,这样也很好呢!”说着,他忽的展开双手,从上往下拥住她,脑袋蹭在她发丝上,笑得像只满足的小狐狸,“这样感觉好像更好呢!穗穗!”
他外套没扣,麦穗儿整个被他捂进胸膛,有淡淡的刚沐浴后的清新味道。
“你喜欢这样么?”听着他一声声的心脏跳动声,麦穗儿眼眶陡然有点泛酸,胆小而又赤忱的这个顾长挚一直停留在那个时期么?他没有长大,他不想长大。
“嗯,喜欢。”笃定的点头,顾长挚更用力的抱住她,“喜欢这样,不喜欢和穗穗分开。”
“但是……”麦穗儿话说一半,却沉默起来。
但是成长后的顾长挚所需要的还会和以前一样么?就类似于小时候钟爱迷恋的某种零食和玩具,长大后尽管东西还是一样,味道却变了,再也不需要了!
麦穗儿没有哪一刻像现在明朗,因为足够了解,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的性格,所以格外清晰。
此时此刻抱着她的顾长挚缺乏的只是安全感,她无法窥探他内心,只能试探着猜测,也许是她外形没有攻击力,与他对比之下弱弱小小的,他喜欢她声音,所以这些让他判定她无害而可以接近,孤单的灵魂深处渴望温暖,阴差阳错之下,她大概成了他心中的一盏小橘灯,期盼着相见,期盼着取暖。可小橘灯就只是小橘灯,伴不了他一辈子,总会有更多的光亮涌入,将她湮没。就像白日里的顾长挚,他根本没那么需要她……
抬手抚住他头顶,麦穗儿轻轻揉了揉,不知是在对哪一个顾长挚说,“你一定不要觉得你很糟糕,你很好!不要害怕面对自己,你需要成长,你会变成更好的自己。”
麦穗儿推开他胸膛,仰头盯着他模糊的面部轮廓,一字一字继续认真道,“要知道,没有人能帮你,另一个你自己也不行。”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严厉,气氛霎时凝住。
四周黑漆漆的,天彻底暗沉,月光不明亮,淡淡冷光幽幽倾斜而入,照不清顾长挚的面容。
麦穗儿察觉他攥着她手腕的力度逐渐增大,直至感觉到疼痛……
“穗穗你是不是想走?你是不是想要丢下我?”
“不。”是你不再需要我。
“那穗穗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敏感不安的声音中细微注入一丝戾气,整个人气势戛然变得凌厉起来。
麦穗儿蹙眉,忍住手腕灼痛,安抚的一下一下缓和他情绪,不停否认,一遍又一遍。
他身体僵硬,非常霸道的重新抱住她,紧紧扣在怀中,不肯松懈。
时间分分秒秒逝去,他终于在她不断的安抚下稍微镇静。
周身森冷一点点散去,又变回那个柔和而温顺的顾长挚。
可倘若此番没有镇定下来呢?是不是另个“他”就再次出现了?
果然,一切都变得有理可循起来,麦穗儿低下头,眸中若有所思。
“穗穗……”恢复过来的顾长挚声音有些迷迷糊糊的,他将头靠在她肩上,揉着眼睛歉愧道,“我刚刚是不是变坏了?突然好生气,但是穗穗,你一定不要离开我,我会把我所有的都给你,所有的……”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听不见。
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
捂在他外套里闭了闭眼,麦穗儿下定决心,这是她离开前的最后一次自作主张,一定不要怪她!
“困了?”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麦穗儿从他怀里钻出来。
“嗯,困。”说着,捂嘴打了个哈欠,头自觉地伏下来又靠在她肩上。
麦穗儿扶他在沙发上坐下,任他紧紧捉住她手心。
沙发对着玻璃垂地门,可以看到黑暗天空中的稀疏星辰,以及一弯冷月。
低眉,觑见他双眸紧阖,麦穗儿轻声道,“睡着了么?”
“没有穗穗,我才不睡觉呢,只是闭上眼睛,就一会会。”弯起嘴角,顾长挚闭着双眼笑道,他声音里揉进了丝丝困倦,却努力清醒。
“嗯。”麦穗儿侧身用手捂住他眼睛,“窗外星空特别好看,不过你别着急,就闭着眼睛,我描述给你听。”
“好的,穗穗。”
“天上星星不是很多,但非常亮,眨啊眨啊,像萤火虫一样。嗯,我们现在正对着的一颗星叫什么名字呢?”麦穗儿像自言自语般的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话毕,顾长挚也跟着极轻的笑起来,覆在她掌心下的的睫毛颤了颤,笑声干净。
“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去到那一颗星星上,你说上面都是什么?棉花糖?巧克力?还是石头?”她继续道。
“都是穗穗。”
“那你最喜欢哪个穗穗?”
“这个穗穗!”
麦穗儿弯了弯眼睛,眸中划过一丝不确定,而后试探的低眉引领道,“其实在这颗都是穗穗的星星旁边,还有一颗星辰,我们停落在它上面之后,才发现跟之前一颗星星不一样,这里特别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微微一束光在前方亮起。”
两人相拥着陷入沙发。
天地极其安静,闻不到风声,只有她轻柔的声音回旋在半空。
“我们跟着那束光往前行,忽然发现尽头有个小小的男孩蹲在那里,他没有哭,安安静静的,看起来特别孤单,然后我们就问他啊,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为什么呢?”顾长挚附和着问,声音惺忪。
“小男孩回答,我也不想在这里的,只是出不去呀!你们能带我出去么?这里太黑了,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我们带他出去,穗穗。”顾长挚声音蓦地变得有些急切,甚至微微捉住她衣袖。
“嗯,我们带他出去。”麦穗儿侧身抱着他,额头靠在他发丝上,缓声叙述,“我们牵住他小小的手,转身,迈出了第一步,小男孩走得不快,却很坚定,就这样,一步又一步,终于看到了方才的那束微光,我们都很开心,因为只要再走一步,小男孩就……”
手心戛然传来一股刺痛。
是顾长挚指甲嵌入她皮肉,麦穗儿蓦地止声。
她抿唇忍住痛意,努力让声音没有一丝变化,“怎么了?我们要带着小男孩离开这里了,只差最后一步。”
“他不能走。”顾长挚声音听起来有些凌乱,“不能走。”
“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喜欢呆在这里,因为太黑了太孤单了对不对?”
“不能走,他不能走,因为他很坏,很坏,没有人喜欢他,连喵喵都讨厌他,他只能呆在这里,就只能呆在……”
“喵喵?”不想强制逼迫顾长挚继续进行这个话题,麦穗儿安抚的一下下顺着他背部,决定暂时转移视线,“喵喵是什么,在哪里?”
“喵喵……”仿若陷入回忆,他声音里多了一丝飘渺,“喵喵可爱,毛茸茸的,有它陪,不孤单,可是……”他情绪突然低沉下去,十分颓丧,“可是后来它要走,我抱着它不让走,不让它走,它偏要走,还咬我,嗯,我应该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它,吃的都给它,都应该给它!这样它就不会离开我……”
耳畔是顾长挚不安懊恼的碎碎念,反反复复,分外执着,好像陷进了那个场景不能自拔。
麦穗儿中和了下逻辑,把顾廷麒倒给她的讯息梳理一遍,大约是一只小猫意外的从地下室某处钻了进来,成为小顾长挚唯一的陪伴。
但因为顾廷麒父亲对顾长挚的虐待逐步加深,连食物供给都开始懈怠,所以小猫在饥饿的情况下咬伤他后逃走?
一只小猫而已,但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更何况是在那样的环境,变成执念倒是情有可原。
其实,不管是不是饥饿或是别的原因,它都会走的。
无论是人或是动物,向往的永远都是自由……
顾长挚一定也是。
“它不是讨厌你,它只是在外面等你,看到那束光了么?”麦穗儿循循善诱,“只要再迈出最后一步,就一步,你就可以看见喵喵了,它长大了一点点,却还是毛茸茸的,你想看看它现在的样子么?”
“想,但是,不。”顾长挚猛地缩成一团,似乎是想藏进什么地方。
麦穗儿束手无策。
只能再度暂停,试图安抚他情绪。
轻拍着他后背,麦穗儿望向玻璃门外,其实,她现在才终于明白,顾老当年全面封锁顾长挚病情的原因,大概并不是因为颜面,或许只是单纯的忌惮厌恶和排斥。因为最初夜晚里的顾长挚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他”。
那个被无助恐慌的小顾长挚幻想召唤出来的“英雄人物”,他理性而冷漠,有很强大的主导意识,不同于顾长挚本体的压抑,他情绪十分暴戾,并且无所畏惧。
另外,顾老有给他治疗过。
只是,治疗完成后,“他”虽然不复存在,夜晚里惧黑胆小的顾长挚却出现了。
事实上,麦穗儿却对最后点一存在很大疑义,她甚至猜测,那次治疗并没有任何效果,是顾长挚自己,是他的意识意志和负罪感折磨逼迫着他自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别怕。”麦穗儿嗓音里蓦地透着细微的哽咽,她俯身抱住他,轻声道,“他们现在都很好。而且你一点都不坏,我知道的,是隋妈总让你吃安眠药,你好生气对不对,所以你才作出了伤害她的举动,但她如今好好的呢!还有陈伯,是陈伯对么?他喜欢用绳索将你捆缚,他说你是只发疯的小野狼,你才不是,你是乖巧又温顺的小羊是不是?只是再温柔的小羊受了伤,也会搏命反抗……”
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去往顾宅,麦穗儿心里就剜痛般的难受。
那些伤害过他的人都曾或正住在那里,或是行动上的漠视,或是言语上的不屑,都一笔一笔在他心上种下了阴霾。
而作为当时顾长挚唯一的亲人顾善,他选择的只是控制与禁锢,因为他的态度,里里外外的佣人只会更加忽视轻视,他们联合着让他刚从枫园摆脱,却又陷入了精神黑暗里。
他们犯下的错罪大恶极么?或许称不上……他们只是无知自私和冷血。
“穗穗!”他猫在她怀里,额头皆是冷汗,声音微微颤抖,紧紧抱住她腰肢。
浑身一怔,麦穗儿几不可觉的叹了声气,有可能是她催眠功力太弱,也有可能是顾长挚意志力太强。总之,又一次失败了。
拂去他额间被冷汗浸湿的发丝,麦穗儿低声道,“只差最后一步,你愿意走出来么?”
“可是……”他声音像被人扼住了脖子,每一个字都需要用力呼吸,说得十分艰难吃劲,“可是穗穗,地上有血,很多血,我的手上,脚上,还有发丝,全都是殷红色,怎么办?洗不干净,我想洗干净……”
血么?
麦穗儿闭了闭眼。
还是躲不过这一步。
她没有很好的理由帮助顾长挚从这个阴影里走出来。所以她也很无助。
顾廷麒说的没错,他杀过人,但错不在他,真的不在他。
顾家上一辈这几兄弟,实在是错综复杂,在顾廷麒一事后,三人关系在顾善不予调解只镇压的方式下愈演愈烈。那个年代本就乱,又一次不知是巧合还是谋算的意外中,彻底将彼此涌动的暗流摆到了台面上。
所谓身在其中万事不由己,顾长挚一家三口大概便是这种感觉。
动荡环境下,个人恩怨再牵扯上背后势力,几方争权夺利,最后已然不是顾善能够掌控住的局面。
但更多的个中详细已不可考究,连顾廷麒都没办法将细节深挖出来,只知结局独独剩下顾廷麒父亲和小顾长挚两人,以及当时远在他方养伤的顾廷麒本人。
于是,顾长挚几乎顺理成章的被顾廷麒父亲收养。
恩怨不及幼童,更何况是曾痛失爱子的父亲?
可事实却不是这样……
作为顾氏仅存的苗儿,顾善伤痛之余只能将期望全部注入在顾廷麒父亲身上。
然而纵容并没有消减他心中仇恨,反令他越发猖狂,或许从顾廷麒遭遇事故那一日,这个父亲就已经陷入了偏激之中。
小小的顾长挚被他藏匿在枫园地下室,常年不见阳光,连三餐都无法保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理出现问题已经是万幸中的大幸,毕竟作为一个孩子,他还坚强的活着。
直至最后一刻,鲜血结束了一切。
当年,警方调查后的判定是防卫过当。
醉酒的顾廷麒父亲神志不清的率先出手,而顾长挚的暴戾型人格在刺激之下迸发。
所以,一切暴力都在暴力中结束了……
时至今日,这么多年过去,知道这些真相的人却寥寥无几。
如今豪门圈里谈及顾家,无非私下开玩笑般的感叹几句风水门楣罢了。
那日在枫园,听顾廷麒轻飘飘的述说着这些真实却让人难以置信的片段时,她甚至觉得可笑,如同编造出来的恶心故事,令人嫌弃排斥。
但她知道,都是真的……
以至于从枫山走下来,看到顾长挚那一刹。
她完全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不知道要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是别哭,千万不能哭。
她不想给他一种糟糕透了的错觉,她对他从来没有怜悯没有畏惧也没有忌惮……
当然,他一定也不需要她的心疼。
世界一片黑暗,寂静里,他干涸的喘息声近在耳畔。
麦穗儿眼睛涩涩的,喉咙口灼烫,她睁大双眼,恨透了这一刻的无能为力。
手搭在他肩上,感受着他的不安和逃避,麦穗儿只能不厌其烦的翻来覆去耐心重复道,“你很好,你没有错,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所以,你要变得更好,只要再勇敢一点点,只要再踏出最后一步,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