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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睁开眼,我看见的都是相同的风景,就好像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我不记得自己给这个泥人讲了多少个故事,但我觉得自己在这个洞窟里应该已经待了三天。我的计算方式不怎么可靠——作为一个从没有午睡习惯的人,当我因疲劳无意识地陷入昏睡,再从梦中醒来时,应该就代表着又一天过去了。
和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物种”呆在一起,我却没有产生任何负面情绪,也没有急于出洞的焦躁,我们一路都在讨论着各种可能性,就好像身体在这里,但灵魂却携手去了别处游荡。我从未和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的交流,一天抵得上一年,这种感觉让我不可思议。
洞窟里的睡眠没有给我留下梦的记忆,我想,兴许梦都被这个泥人吃掉了吧。他在这三天里从未休息过片刻,好像也不会觉得累,可我仍是感到良心不安,于是加倍努力地给他讲故事,希望他能感到愉快。不过我捉摸不透他的反馈,当我抬头仰望他的脸,始终只能看见覆盖在黑泥底下、雕塑般线条优美但面无表情的脸,我每讲完一种可能性,他都会点点头评价说“很有意思”,这在我听来跟“interesting”一个性质。
我想看一看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现在说了多少个故事了?”
“375个。”
“噢……”这数量比我想象中要少,我本以为自己起码已经说了几千个故事。
“要休息一下吗?”
“好的。你累了?”
“不,我是说你。这三天里你几乎没有停下来过,我之前碰到的人类都没有做到过这个程度,他们会需要休息。”
“如果我还是血肉之躯的话,的确也会需要休息。通常情况下,讲话讲太多的时候我会觉得大脑缺氧的。”
“所以现在是异常情况。”
“对,这可能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和人说这么多话。”
“我很荣幸。”
“这要感谢蒲玛星人,在这样的极端环境下让我有机会做不受肉体束缚的‘特殊人类’。”某种意义上,现在的我也算不上是人类,我不需要进食饮水,不停说话声音也不会嘶哑,唯一觉得疲惫的,只有我的大脑。
“在我的星球,肉体意味着‘限制’。”
“所以你的真实状态其实是没有肉体的?”
“是的,我们可以随意自我分解再依需要组合,非常灵活。”
“如果是我的话,虽然也想追求不受肉体束缚的生命,但果然肉体还是需要的。”
“为什么?”
“就好像是家一样。无论走到多远的地方,知道家在哪里,就会觉得安心,就不会觉得自己永远是一种飘泊的、居无定所的状态。有了肉体,精神才有一个可以集中的媒介,才不会消散掉。”
“你说得很对,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一味追求进化有时反而是在接近毁灭,稍稍倒退一点点或许才能找到未来。”
“被人类背叛后,你会讨厌人类吗?”
“理论上我所在的种族是没有情感的,但我也想体验一下,恨是什么感觉。”
“我刚才突然想到,讲故事这个游戏很像《一千零一夜》。”
“那是什么?”
“传说曾经有个国王暴虐成性,每天都要娶一个妻子,到了早上就杀掉,后来他娶到一个很聪明的女孩,这个女孩每天给他讲一个故事,到天亮时都是故事正精彩的部分,国王为了能听到后文,就放她多活一天,让她第二晚继续讲。就这样,连着讲了一千零一个晚上的故事。”
“然后呢?”
“然后国王爱上了她,她不用每晚讲故事也能继续活下去了。”
“这样也能产生爱情?人类还真是奇怪啊。”
“爱情是有很多种的,比如一见钟情是第一次见面就爱上彼此,通常建立在两个人长得都好看的前提下。日久生情就是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慢慢培养出了感情。这个故事的情况应该是后者吧,当然也可能这个国王喜欢这样的聪明女人。”
“有趣,有机会我要将人类的一男一女放在一起养,观察他们是如何日久生情的。”
“人类对于外星人,是不是就相当于猫猫狗狗对于人类?”
“你是说宠物?的确有相似之处。”
“有的人类把猫狗的地位看得比自己还重,你们也能这样就好了。”
“这样的人类我也很想收藏观察一下。”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还同情过遭到人类背叛,徘徊在洞窟里记忆混乱的他。此时此刻,我只感觉刚才的自己实在是过于狂妄自大了。
他若是有感情,知道自己被人类同情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呢?会跟那些被猫猫狗狗可怜的人类心情一样吗?
“好吧,言归正传,关于你说的故事,我再想想其他可能****。”
“没关系,我们可以谈一些别的,你已经为我提供许多信息了。”
“好啊,”的确我暂时也有些厌倦,“不知道其他人都平安出洞了没有,尤其是我那个儿子,作为‘母亲’,形式上好像是该关心一下他的安危。”
“哦,就是你在我们初见时的幻觉里提到的那个来自未来的儿子?”
“对,不过有生物甲,反正死不掉的吧,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现在我的通讯系统坏了,强制返回按键也失灵了,说不定反倒是其他人在担心我?”
“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到出口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两天里竟然一次都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代表着结束吗?是因为我想再多和他同行一会儿吗?
或许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排斥这家伙。毕竟,虽然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如果他是一只大猩猩,我可能宁愿自己趟粪池,也不要他抱着我走三天。
“你在这地方走了这么长时间,会觉得恶心吗?”
“还好,我已经适应了,而且实际上这里没有什么味道。”
“没有什么味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能闻到恶臭?”
“我想是心理因素。这条路是整个洞穴内所有生物粪便的汇集处,看到洞穴两边的这些孔了吗?所有粪便都是从各个地方经过自然消解后流过来的,在汇集过来的过程中,不同成分的粪便相遇会产生中和反应,像这样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的结果,应该是闻不出任何明显气味才是。”
泥巴怪的话像一句咒语,刚才还环绕周围的气味一下子真的消失了。
难道说,一直以来我闻到的气味,全都来自心理暗示?
“前面就是出口了。”
我转过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确有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
“这里出去以后是哪里?”我感到地势渐渐开始向上。
“是一片相对安全的空地。不过你需要用飞行器才能移动上去。”
“你会跟我一起出去吗?”
“你需要我跟你一起出去?”他反问我。
“不……不是,我只是问问……你要一直待在这里也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你现在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或者说,有什么目标吗?”
“目标?”他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好像都不是很重要。”
“你想回自己的星球吗?亚隙间有个宇宙空间中转站,应该能解决你的问题。而且那里也有许多人类,可以继续跟你玩那个游戏。我觉得,应该是比待在山洞里好的……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或许你更喜欢下面也说不定。”
“亚隙间……在那里的人也都是铁块的样子吗?”
铁块的样子?地球人类被茧化后的状态为什么会被他形容是“铁块”呢?
“当然是人的样子了。”
“出口到了。”
他脚下面厚浊浆液的深度从膝盖退到了脚踝处,他的步子也随之加快不少。洞穴尽头如他所言,并不能直接“走”到外面,而是接近洞穴入口处的那种巨大的地下空间,已经习惯了黑暗的我,面对此处微小的光源也觉得刺眼。
生命探测器的屏幕上暂时没有红点显示,我示意他放我下来,然后拔出剑,小心地往外走。这里比起特别行动小组出发时的那个地下空间体积要小得多,一眼就能览尽全景。除了我们走来的这个入口以外,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出路就是顶部的一个小洞口,正对洞口的位置有一座小潭,似乎是雨水从洞口流入后形成的。我小心地把离子刀插进去,潭水的深度刚刚好没过剑格,水里似乎什么都没有。
“你在干什么?”他走来问。
“排除潜在威胁。”我把刀抽回来,走到他旁边,用刀从他那条“裙子”上割下一个小角,浸在水里,没有腐蚀现象发生。看起来可以用这水清理一下我被堵塞住的飞行器。
我抬起头,望向明晃晃的出口。那里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会不会这其实是个圈套,我被这泥人领去了敌方的大本营?不,我身上应该不存在需要被如此大动干戈诱骗过来的价值,而且我也希望他是个值得被相信的人。
“可以从这里飞上去。”他指了指上面。
“我知道,但我飞行器的出风口被堵住了,毕竟它号称防水防火,从没说过防粪便。”我坐在潭水边沿,把脚伸进潭水里,希望水能软化粘在飞行器上的东西,如果没有水我也能勉强用其他东西掏,但那样耗时又麻烦。“你也过来洗洗吧?”
“也是,如果我要跟着你去亚隙间,可能还是干净一些比较好。”他也学着我把脚伸进潭水里,潭水一下子就黑了。
“这可真厉害……”我不禁感叹。
“好像没什么用。”他抬起脚给我看,依然是黑乎乎的一片,上面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血肉组织,还嵌着类似牙齿和眼球的东西,光冲几下是洗不干净的。
“我好像差不解决问题了,你先洗洗手和脸,脚我来吧。”我爬起来坐到他腿边,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
“你要砍掉我的脚吗?”
“怎么可能啊,闭嘴,洗你的脸去。”
我估算了一下那些排泄物在他腿上结出的厚度,然后沿着他的腿像削苹果一样用刀往下刮那些粪便。这些东西碰到地面后黏糊糊地堆在一起,再软绵绵塌下来,变得更恶心了。这项工程比我想象中更耗时,我来回刮了三圈才算是把他脚上的脏东西处理完毕,这时再让他把脚浸在潭水里,才总算是能洗得相对干净了。能让我“屈尊”以这个形式还人情,如果这家伙是人类,长相又合眼缘,以我往常坠入情网的速度,接下来绝对会喜欢上他吧。
不,也许已经……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在一旁点评。
“你说什么?”
“被人这样清洗身体。”
“你要对我心存感激啊,这种待遇你可是第一个。”
清洁了污泥后,他的腿变得非常白净,本来好似一个泥人的他,这么一来就像是装上了一双白色过膝袜一样,让我不禁噗嗤地笑出了声。不过,他的这双腿没有汗毛也没有毛孔,光滑得连纹理都看不见,简直像白玉雕成的工艺品。再看看他腿旁我的皮肤,本来和一般人相比也还算是白,可放在他旁边,就显得蜡黄暗沉。这家伙,还是泥人的状态时给人的感觉更亲切一些啊。
“好啦,腿脚我帮你处理的差不多了,这人情我算是还了一部分了,剩下你自己在水里冲冲就行了,你上身洗完——”
我抬头正对上了他已经洗干净的脸,一下子就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刚才一路在黑暗中我的确隐隐意识到他的五官应该生得相当端正,可没想到这相貌的蛊惑性强到像是一剂注射入心脏的毒素。虽然他五官的排列规则和人类完全相同,但这的确是不属于人类的容貌,是天神的面孔。
我感到窘迫和无地自容,早知道他的相貌如此,我可能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对话了。
“你怎么了?”他问我。虽然是在问我,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现出“疑惑”的神态,那双钻石般的眸子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芒。
“你还没洗头。”我努力保持住镇定。
“那……”
“算了别洗了,我们出去吧。”
我站起来,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
“好的。”他也站了起来,像座大理石雕像般立在那里,从洞口射入的光线照在他身上,让他更加刺眼。
不,我真的想离开这里吗?刚才我对着他随意拍拍打打的余裕已经彻底消失了。我只觉得,此时此刻我心底升起的任何关于他的情感、奢望和幻想都是不知轻重。
“走吗?”他又问了一次。
“啊,嗯,嗯。你能飞吗?”
“不能。以前似乎是可以的,但现在暂时不行。”
“那……”
“需要借助你的飞行器。”他指了指我的脚,“这次需要你拉着我上去了。”
“好,那……”
我对他伸出手,能明显感觉到手在颤抖。
“这样可能会拉不住,还是这样吧。”他面不改色地直接走上来用手穿过我的腰,双手搂紧我的后背。
这家伙,如果是个女人,绝对是个善于玩弄人心的狐狸精。
我硬着头皮启动了飞行器,然后环住他的脖子,希望他不要听见我心脏快要爆炸的声音。
飞出洞口的瞬间,外面的光线刺得我目眩头晕。大片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我一瞬间觉得我们就像是飞得太高的伊卡洛斯。
过了一会儿,视野重又明晰起来,或者说明晰过头了,看什么都觉得是直接撞在我的眼睛里——外面竟然是一所大学。
我们所处的位置在大学操场旁边,原本立在这儿的雕塑已经被不知什么生物捣烂成了碎片,那些包着学生的茧,像一个个沙包被胡乱堆积在路边。
已是黄昏,夕阳将周围砖红色的教学楼染上一层玫瑰金,教学楼的铃声响起,但已经不会有人再从楼里走出来。
生命探测器暂时没有检索到周围的生物反应。我常常在想,茧化说不定是对人类的一种保护措施,正因人类遭到了“茧化”,反而避免了被外星生物血洗的可能。按照探测组累积下来的经验,这些外星生物不知为何对茧化的人类毫无兴趣,往往更亲睐一些人类较少聚居的地方。
【返航功能已恢复,你已可以返回亚隙间。重复一遍,返航功能已恢复。】
天亮了,一切都结束了。
“到了亚隙间,我还可以去找你吗?”他问。
“当然。”
假如那时你还记得我。
“停稳了,可以松手了。”我推开他,慌乱地装作整理头盔的样子,“呃……我已经可以返航了,我想想怎么把你带回去。”
“哥哥!”
忽然,屏幕上出现两个极速靠近的绿点,我还尚未来得及转头去确认方向,已经听见了一个激动的少女声音。
“哥哥!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来者是亚隙间的那两个梵锡星人。M6冲过来对着我旁边那位就是一个飞抱,M6-2赶到后只是静静站在她的旁边,情绪虽然不像M6那样外露,但也是很高兴的样子。
“哥哥……”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宁08,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M6-2向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哥哥,R5。”
被称为R5的他,面无表情地望着M6,然后又看向我,似乎并不记得自己有个妹妹。
只是R5这个名字……
啊,是这样吗?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吗?
我心中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无奈。
我和他之间,只有我单相思的可能性,怎么会有机会相恋呢?这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外星人啊。
“这里救援人员还没来过吧?”M6-2问我。
“救援?没有……果然只有我没回去了?”
“这倒不是……详细情况你回去就明白了。你的返航信号恢复了吗?”
“刚才系统提示说恢复了,但我还没试过能不能用。”
“那应该就没问题了。我已经把发现你的消息告诉特别行动小组的人了,汇合耗时会比较长,你还是就直接返回亚隙间吧。”
“好的,那你们……”
“我们是通过中转站坐飞船过来的,就不和你一起走了,你注意安全。”M6-2说着,凑到我耳边小声补了一句,“你还记得和绫礼的话吗?和R5相关的那些。”
我心中一沉。“记得。”
“你也不希望让他消失吧?我想你应该明白,和R5保持距离的必要性。”
“好的……我会注意的。”
“好了,哥哥,M6-2,我们走吧。”一旁M6焦急地催促着。
“去哪里?”R5问。
“亚隙间。”
“你不一起走吗?”R5问我。
“当……然啊,不过我们回去的方式不同,你先跟着她们走吧。”
“好的,我会在亚隙间等你的。”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明显感觉M6和M6-2的脸色变了。
“那我们走了,再见。”M6赶紧押着R5往另一个方向走,M6-2对我使了个眼色。
“对不起,希望你能在原地等几分钟再回去,这样可以吗?”
虽然不明白她的意图,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走一步了,再见。”
“嗯,再……”
话还没说完,他们三个已经不知去向,只剩我楞楞地望着他们方才站着的位置。
他刚才说会等我,我还是很开心的,尽管稍微想想就会明白,他只是想找我继续给他说故事而已。
假如我真的如和绫礼所言,在另一个世界线和他相恋过,那也是一件幸事。
余晖温柔地洒在我脸上,只是偶然的萍水相逢,即使在开始前就结束,使用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都显得不太恰当。
算了,这些问题等会回去再烦恼吧,现在,我想休息了。
我摘下头盔,打算静静地在废墟中坐一会儿。
“砰!”
脚边的沙丘冷不丁地被炸出了一个子弹大小深坑……不对,那就是子弹。
我心头一紧,这不是外星生物的攻击方式,可亚隙间的人类也不太会用这样的普通手枪。
“如果你是人类,举起手来。”
这显然不是我那些亚隙间“队友”们的沟通方式。
顺着声音,我看见旁边斑驳不堪的礼堂三角尖顶上有一个细长的身影,落日自他的头顶缓缓下沉。
难道是……
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