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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锦这一病,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两个月才好,先是连烧三天,整个人枯萎得像是旱地里的一棵草。后来常常是早上神清气爽一到晚上就发烧,一次又一次,缠缠绵绵的病熬得陆锦脸颊凹陷,瘦得脱了形。但两个月后病情大好,这一次又似乎是将她未来许多年的病都提前发出来了,就算是陆锦自己,也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强健了。
不再像从前那样怕冷怕热,不再像天气预报似的,每逢天气变化都要来点头疼脑热。夏夜沁人的凉风,只会令她浑身舒爽而不是鼻水长流,灿烂热烈的阳光,也只能晒得她汗流浃背而不是中暑呕吐。
虬木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对陆锦武学上的期待只有更高,一待陆锦养回了些力气,就催促她不妨以练剑活动筋骨。陆锦躺了两个月,简直躺得心里都恨不得要生出褥疮来,对虬木的建议,一点也不觉得他虐待儿童,反而正中下怀,乖乖就去练剑,渐渐剑法凌厉更胜从前。
中秋节前,虬木收到来自少林的回信,他去信是请求两件事,一是请他师兄心然给陆锦看病,二是请他师侄天鸣指点陆锦剑法。回信却说,他师兄心然已在三年前圆寂了,至于天鸣,去了西域。但天鸣的师父,却随信附上荐书,让虬木的弟子持此去找天鸣就是。
虬木眼见得从前一同学艺的师兄弟先后谢世,心中感伤,把自己关在房中念了一下午的经文,晚饭前陆锦来告辞,他才出来,说道,“中秋将近,你不如回去看看陆庄主。”
陆锦诧异道,“干吗非叫我大过节的去给他添堵?”眼见虬木脸上怒气凝聚,她苦笑道,“师父,何必?我爹真的是见不到我比较舒心。”
“我看不像,陆庄主对你……”虬木沉吟道,“虽不像对你弟弟那样爱重,也绝不是你说的这样厌恶,上次你发信回家,陆庄主不是一日内就赶来了吗?归云庄距此二百余里,你当是容易的?”
陆锦咧咧嘴,可我不需要他来,他总是在别人不需要的时候出现。
当年陆乘风外出学艺,两年回家一次,家中一切都是他妻子打理。那女人极是温柔端庄,最大的爱好就是对陆锦亲亲抱抱,陆锦当年拧得很,理都不理她,没想到她死那么早,倒让陆锦偶尔想起有些可惜。她病重时,陆锦不满三岁,陆冠英才一周岁,陆行空给陆乘风发了三封急信,可直到他妻子去世他也没回来。之后偌大的归云庄中没有一个主事的人,要不是陆行空咬牙顶住,陆锦和陆冠英早被人生吞活剥了。这些事情陆锦并不在乎,陆行空却总担心她记仇,实在是无稽之极。
陆锦六岁时,陆乘风黯然回家,先是忙于驱逐黑风双煞,接着沉溺于琴书二事,直到陆锦八岁来到云栖寺,两年间父女二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整个归云庄都知道这个小姐不得庄主的心,连一个丫鬟也敢随意欺负她。今年回家过年时倒仿佛有过一段父慈女孝的美好时光,可惜陆乘风一心教导女儿琴棋书画,对她来说纯是负担,之后精心选择的婚事更是祸端。
陆锦心里默默地说,你讨厌我的时候我都没生气了,凭什么你想喜欢我的时候,就连师父都说我应该扮高兴?
“……陆庄主养你这么大,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你现在身子好些了,小时候多灾多病,若非生在如此大富之家,焉能长到这么大?”虬木絮絮叨叨念着,“陆庄主一世英雄,如今……心中必然苦闷,陆夫人去世的又早,正该你身为长女为父亲分忧解愁……”
陆锦默默打个哈欠,腹诽道,她长到这么大,费的是陆行空和陆夫人的心血,关陆乘风什么事了。他倒是肯为她花钱,可他也只管花钱罢了。就算是养条狗还要常常哄哄摸摸,养个孩子只要供吃穿就好?
自从她病好后,虬木三天两头就要给她来这么一场,就差拿着孝经给她念了。陆锦反抗过两回都被无情镇压,索性也皮实了,一听他说起这个话题,就一副“你说什么我听着,但我听完了就忘”的样子。气得虬木几次怒吼,但也一样被无视,如今他也练出来了,别管陆锦听不听,都自己该说什么说什么。
虬木终于说完,陆锦松了口气,他也端茶润润喉,然后才接着说正题,“我已收到师兄的回信,你去西域吧。”
这一竿子就把人从河南支到新疆去了?陆锦跳起来,“师父,咱们说好的是去嵩山少林寺,可不是去西域!我去那儿干吗?”
虬木慢条斯理道,“你天鸣师兄,哎,也算是你师兄吧。他去了西域少林,那里虽然远了点,正好没那么大规矩,而且苦慧师叔在那里,你正好也可以向他请教一番。”
西域少林?苦慧?陆锦对这两个词有点印象,但也不太关心,她怒道,“这可不是远了点吧?”她捋起袖子给虬木看她细瘦的小胳膊,“我这样的,师父觉得我不会死在半路上吗?”
虬木连忙给她把袖子放下来,“你一个女孩子,这像什么样子?!你这半年身体可比从前强多了,剑法也不弱,只要小心点,不会出事的。”见陆锦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虬木叹道,“你要是肯收敛自己性子,那有陆庄主庇护你,你也不怕谁。可你如此任性,要是再没有好本事傍身,以后可怎么办?”
陆锦见他满面忧色,只好点头道,“好,我去西域。”可说完了心里还是不高兴。她练剑本来就只是关注其中的萌点——或者说趣味性,至于更快更高更强,不能说没有半点兴趣,但绝没有兴趣大到可以让她奔向西域这种鬼地方。
嵩山也就算了,西域……陆锦畅想一路上的劳累、风沙、遥远、饮食不调、土匪强盗,深深觉得自己就算活着见到了那个天鸣,也会变成一具木乃伊。
“我要带上一个厨子、一个丫鬟、嗯,再来一个车夫,还有换洗的四季衣服,灰鼠皮的大衣。最好再带上十斤点心,最近天冷了也不怕放坏……”
“你把老衲也带上吧。”
陆锦看到虬木冷冷的神色,终于闭了嘴。
陆锦出发时,带了两套换洗衣服,三十两银子。一应私房银子全都被虬木勒令留在家中,因为“少年人耽于富贵,易于把持不定。”
陆锦对这种忆苦思甜实在没有兴趣,却也没法可想。要是几年前别人跟她说她会为了老和尚自己找罪受,她绝对不信。可是现在与老和尚感情日深,看着虬木须眉皆白,垂垂老矣,她竟觉得若能让老和尚放心,去西域吃两年沙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临到出发,之前铁石心肠的虬木反而显得依依不舍,抓着她再三嘱咐路上一切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遇到武林同道先问好,不要一开口就得罪人,实在不行就亮他和陆乘风的名号,再不行少林寺这棵大树也是可以靠靠的。
眼看日头近午,陆锦终于说,“师父,再不出发我就要迟一天再走了。”
虬木这才放开她,但又迟疑道,“你若是……能见到苦慧师叔,便帮我带一句话,说,我当年言语冲撞师叔,实在不该。”
陆锦好奇地问,“师父,你和你师叔吵架了吗?”
虬木没好气地拨拉开她,“走吧。”
眼见陆锦所乘小船渐渐远去,虬木回到云栖寺,正见到枯木在他的禅房中等他。“师弟,陆师侄走了吗?”
虬木叹气道,“出发了。师兄,我心中明知不该,仍然常常为她担心。既想要她经受磨练,能让她长大些。又希望她一生安乐无忧,没有任何苦难。”
“我从前只道这孩子不像她弟弟那样秉性纯良,你将来总有为此烦心的时候,不想……”枯木低笑一声,“她昨日来找我,说你这半年身体大不如前,求我多多照顾你。这孩子入门五年,我没见过她这样乖顺的时候。”
虬木老怀大慰,笑道,“我这个弟子没有收错!”
“既然如此,师弟何不再等几年?”
“我这身皮囊等不得啦。”虬木低声说,“师兄,从前你度我出家,我心中十分感激,以为自己出了家,就能将平生恨事都放下,岂知那只是强迫自己不要想。半年多前我又想起那件事,竟至于日夜不得安睡。我生平两件恨事,先师之事,已是尘埃落定。只我自己那件事……”他摇头道,“我这些年总不敢去找我那大仇人,担心自己武功不济被他杀死,那这世上就再没人为我那可怜的……报仇。如今我才想明白,何必再让此事延续下去,九月初九我当去会他,不管他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他,总算是个了断。”
枯木沉默半晌,说,“陆师侄至情至性,若是知道了你的事,岂会坐视不理?到时候又会给她引来杀身之祸。”
虬木笑道,“还请师兄转告锦儿,那人年纪比我小,却比她老多了,只要熬死了他,也就算为我报了仇。她是个惜福的孩子,不会轻举妄动。”
枯木终于无语,合十离开。
陆锦并不知道虬木的打算,她乘船行一日,即到太湖归云庄。
虬木早已去信和陆乘风讨论过陆锦的行程,陆乘风对与让她出门历练一下非常赞成,能得到达摩堂首座指点,学到正宗的少林武功,顺便看看病更是让他满意。虽然后来目的地临时变更,治病的福利也没有了,但鉴于虬木说陆锦自从这次病愈后,身体比从前好得多,他也就不介意了。
陆锦不知此事,她一直拿不准陆乘风自那件事以后的态度,生怕他没有改变主意,一进归云庄就给关起来包装好等着嫁人,至于扫地出门,她反而不在乎。只是虬木坚持,她不得不来拜别。
陆乘风见了她,不过淡淡地问几句,陆锦心中一松,这样多好,面子上过得去就得了,谁也别为难自己接纳对方。
陆行空给陆锦带了一瓶九花玉露丸,叮嘱她若是钱不够,立刻往回走,千万别死要面子。
陆锦一一接了,告辞出门,待小船离开码头,行至太湖中央,水波浩淼远山淡淡,陆锦这一去至少一两年,自江南至西域,天高地远自由自在,不知是何等的逍遥。
…………我是突然间三年过去了的分割线…………
十六岁的陆锦已经是个真正的少女,她有遗传自陆乘风的高挑身材和来自已故陆夫人的清秀眉眼,虽然称不上身材窈窕但也略有曲线,已经不是可以随便扑到师父背上要求背着走的小孩子了。
陆锦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遗憾地笑了笑。
她现在正坐在哈密力的车马行里,等着伙计给她挑一辆好车两匹健马。车马行里本来噪杂脏乱,但在陆锦一锭十两的银子拍出去后,掌柜的立刻神奇地腾出来了一个干净整齐的单间让她暂时等候,甚至还在椅子上铺了不知道哪儿找来的皮子。
陆锦虽然从不主动惹事生非,但也不是个别人惹到她头上了还能和声细语忍气吞声的,加上其时武功未成,在三年前来西域的路上,很是吃了些亏。
陆锦剑法精妙宝剑锋利,一个两个的普通武林好手,也就只有她刚出家门时能给她制造些麻烦,后来她在打斗过程中飞快地成长,类似于懒驴打滚之类的没有一个师傅会教,但每个武林人都会的绝招也渐渐无师自通,到得后来,甚至于断子绝孙脚这种武林不传之秘,她都能够面带娴静的笑容,用得自然而然没有一丝烟火气。等闲三五个人再不是她的对手。
可惜江湖从来不是个光看谁的剑比较锋利的地方,陆锦发现她好像捅了兔子窝一样,打完小的出来大的,打完大的出来老的,还不等老的打完,一大堆叔伯兄弟师兄师弟之类的人就会蜂拥而出,吓得陆锦只好落荒而逃。
大概人的本性都是比较贱的,陆锦从前锦衣玉食的养着,不舍得让自己受一点累吃半点苦,整天里不是伤风感冒就是肠胃不适,体弱多病尤胜数百年后的林黛玉。而这时逃亡路上雨淋日晒风餐露宿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毛病再也没有找过她。
而陆锦也是在此时才知道,人若是饿得狠了,一碗没盐没油腥的野菜汤也是很香的。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前世的老爹果然没有骗她。而她从前连吃块豆腐都要用高汤炖过,吃蟹黄糕多过吃饭,这就像老和尚所说,完全是“惯得”。
不过陆锦却由此更加坚定了她享乐主义者的道路,人生得意须尽欢已经升格成为她的座右铭。
虽然陆锦一直貌似从容地生活着,但古代落后的医疗条件、惊悚的平均寿命和她自己孱弱的身体,让她一直隐隐地觉得自己恐怕不能像几百年后的老人一样安然活到晚年。现在江湖险恶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陆锦在一次反围剿后,第一次不是尽快离开现场省得对方的七大叔八大爷跟上来,而是镇定地一寸一寸地搜遍了对方每个人的衣服的每个角落。
结果她得到了二十几两现银,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三张以及不知名药品若干。
一边想着“全家都混江湖的果然很有钱”一边想着“出来混功夫这么差还带这么多钱难道是怕她钱不够花吗”,陆锦大摇大摆地走到最近的县城找了最好的客栈要了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饭菜,然后在有地痞流氓把她当做肥羊的时候,一手执剑劈碎一张桌子,一手拍过去银子,告诉他们散布一个十三四岁小姑娘杀了一个人被追赶逃入山林的流言。
第二天早上,陆锦在很久没有过的安然静谧中醒来,看着地上斑驳的窗影,下定决心走上了一条很有可能会被老和尚清理门户的不归路。
当然,那时候一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那个能够把她清理门户的人,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姑娘,您要的车马都备好了。”伙计殷勤地告知,捧出一把散碎的银子,“我们把另外一位老爷预定的车马都给您调换过来了,这是剩下的。”
陆锦心不在焉地点点桌子,“放这儿吧,车夫呢?”
伙计颇为遗憾地看了看手里的银子,放在桌上说,“这个……您要去的也太远了,没人愿意跑那么远的路。”他见陆锦眉头微皱,连忙说,“这是因为,我们这儿最近不大太平,大家都不太敢出远门。”
陆锦很赏脸地表示了关注,“怎么?”
伙计很是做作的看了周围一圈,发现这房间里当然只有他们二人,才神秘地说,“城里已经失踪了两个大姑娘啦,第一个是两天前,乌依古尔家的塔吉古丽小姐,第二个是昨天晚上失踪的,姓孙的汉人家的女儿。她们可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好多人陪着的,无声无息的就不见了,大家都说是有鬼呢。”
“哦。”陆锦应了一声,这分明就是少数民族版的采花贼嘛,不过这家伙胃口大了点,一般他的同行们都是潜入女子家中作案,完事走人,这家伙居然把大姑娘们都掳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是贪得无厌。
陆锦虽然不是每次路见不平都会拔刀相助,但对于采花贼这种所有女性都想要让其灭绝的生物,她也从不手软就是了。
陆锦长得并不漂亮,可也算得上清秀干净,加上正当妙龄,也碰上过几次意图调戏的人。她的方针一贯是,言语不干净的打掉两个牙,敢伸爪子的,伸出哪只剁了哪只。
既然走过路过又怎能错过,为当地治安做点贡献,回去之后拿出来说也能多少消减些师父的怒气吧。陆锦打定主意,从桌上的碎银子中捻起一块抛给伙计,把剩下的都扫进荷包里,“车马给我留着,我过几天再走,城中最好的客栈是哪一家?”
伙计惊喜地接住银子,忙不迭地介绍了最贵的客栈,又主动帮忙打听了城中其他听说很漂亮的姑娘们都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家住何处,然后帮忙筛选了其中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的,是珠宝商阿合奇家的二女儿提拉汗。
什么半夜盯梢事先踩盘子或者代替人家小姐被掳走之类,又累又不讨好的事情,陆锦不屑为之,她直接挑了个人少的时候,站到人家门口对门子说,“去告诉你家主人,我来救他女儿。”
阿合奇自然也对城中近日的事情有所耳闻,而且对自己女儿的美貌十分有信心,正为此而担惊受怕,听到陆锦来意,真是雪中忽然被人送炭。仅有的一点怀疑,在陆锦表演了一剑将小虫劈成两半而不伤它所在的树叶之后,也化为乌有。
陆锦换了一套丫鬟的衣服,那装了软剑的淡青腰带系在腰上,衬着鲜艳的衣服不免有些不伦不类,幸好天色渐暗,也不怎么明显。
陆锦令下人仆从远远地散开,只她和提拉汗坐在卧房里,陆锦叫提拉汗只管去睡,可提拉汗却怎么睡得着,只是陆锦的话她也不敢反对,只好蒙着被子在床上装睡罢了。
陆锦拿了个小凳子坐着,头靠在床沿上,一副守夜的小丫鬟的样子,眼看月影推移,三更已过,门突然毫无声息地开了。
门外鱼贯而入六人,当先一人打亮了火折子,正要吹熄,突然眼前青光闪过,她忽而觉得右臂和右腿剧痛,手上的火折子立刻拿捏不住掉在地上熄灭,身后另外几人也痛叫□起来。
床上的提拉汗翻身坐起,紧张的问,“陆姑娘?”
之前拿着火折子的女子听得她的声音,立刻左手抓着匕首猱身扑上,想要捉个人质,猛然下颌被一股大力击中,仰天向后摔倒,一时之间头晕脑胀地站不起来。
陆锦趁着火光亮起的一刹那连刺十二剑,分别伤了六人的手脚,又一脚把最不安分的一个踢飞。她点亮灯火,见各自捂着伤处血染衣衫的居然是六个白衣女人,不禁一愣,她觉得这情景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但只看地下丢着的大布袋就知道没有误伤。便先对提拉汗说,“你出去,别叫其他人进来,我要问问她们把之前的两个姑娘带到哪里去了。”
提拉汗见陆锦片刻之间连伤六人,吓得说不出话来,乖乖地点头离去了。
陆锦手执宝剑,端坐在床边,一副官老爷审案的样子,可开口却一副土匪腔,“各位不妨说给我听听,你们为什么到处劫掳漂亮女子,若是说得有道理,你们就爱去哪去哪,若是不说,或者说得不和我心意……”她冷笑了一声,留给六人无尽的想象空间。
六人中一个褐发碧眼的女子用生硬的畏兀儿话喝问道,“你好大胆,可知我们是昆仑白驼山的人,竟敢如此放肆!”
白驼山!
西毒欧阳锋的白驼山!!
陆锦好像被一道大雷哗啦啦劈中,当场整张脸都发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眼前这场景如此令人眼熟,这分明就是那个欧阳克出场必备的白衣姬妾呀。她在西域近两年,都只在西域少林附近天山脚下出没,虽然偶有听得白驼山名号,也不过遥遥感叹一声,从没见过白驼山的半个活人。时间长了,竟不由自主觉得昆仑白驼山简直是在另一个时空,从没想到会碰见他们。
MD,捅到马蜂窝了。
一时之间,陆锦心中只剩下这句话。
那西域女子见陆锦脸色发苦,立时心喜,更加高声喝道,“你既然知道厉害,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去给我们少主请罪!兴许少主大人大量还会饶你不死!”
陆锦本来心里就不痛快,听这女人说得这么嚣张,心里怒道,我怕的是欧阳锋,那个生得淫|荡、死得窝囊的欧阳克算个屁!
又一想,那两个被劫走的女子恐怕也在欧阳克手里,她们刚刚失踪两天,说不定还没有受害,更加不可能像这几人一样助他为恶,实在无辜得很。这样的事情若是不知道、或者她手无缚鸡之力,那也就罢了,可现在既然她知道了,又自觉得武功不错,放下不管不免心中不安。
何况,她不去找欧阳克,难道欧阳克也不会来找她麻烦吗?若是真能一举杀了欧阳克,即刻远走高飞回江南,欧阳锋又怎能知道她是谁。那才叫真正的永绝后患。
陆锦心中打定主意,脸上却仍然一副愁苦样子问,“几位姐姐,这可怎么是好,我可不知道你们是白驼山的人。听说你们少主是个对女子宽宏大量的,说不定不会怪罪我。只是你们家老山主实在威名赫赫令我害怕,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一直说话的西域女子脸有得色,正要开口,突然之前被她踢倒在地上的女子用汉话说,“不会的,只要你放了我们就没事,老山主一直在昆仑山练功。”
陆锦心中大喜过望,那个西域女子却怒喝道,“贱|人!闭嘴!”
陆锦虽知不是说她,也怒道,“你才该闭嘴!”说着一剑撩过去就要斩杀了她。
只是剑刃都碰到了那女子的脖颈,陆锦突然又收住,心想,“若是师父在这,他会不会让我杀这几个人?她们虽然为虎作伥,但最早也只是受害者而已,何况她们又没有亲自加害于人,恐怕罪不至死。可她们身为欧阳克爪牙,不知残害了多少女子,杀了好像也不算冤枉她们。要不,毁了她们的容,令她们难容于白驼山?不不,师父最讨厌这种手段。”
她思来想去,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这些年来,陆锦心中记得曾经答应过虬木“不会变成坏人”,虽然临敌之时,举剑砍杀毫不留情,一旦平静下来,她却往往要来回想几遍,极少数几个依然会被她杀掉的,都是她认定了“就算师父在这里也说不出杀掉不对”的人。剩下的也或者砍一只手或者砍一只脚,总要他们以后再不能为难她才是。只是她本性使然,就算心中有所顾虑,也从没想过其实可以把那些人都安然放掉。
那给陆锦踢了一脚的女子虽然伤得最重,但她同时也是六人中功夫最好的,喊出那句话后,虽然被其余五人怒目而视,她也全都视而不见,伏在地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时陆锦把剑架在那西域女子的脖子上满脸为难,其余几人知道自己性命就在她一念之间,再也没人关注那女子,有的说“你杀了我们,少主不会放过你的”,有的说“我瞧你长得也不错,不如和我们一起服侍少主吧”。七嘴八舌,听得陆锦又好气又好笑。
正在此时,那伏在地上的女子突然猛地从地上窜起,一刀刺进身旁一个女子的小腹,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双手连挥,划过了两个女子的喉咙,这一下变起突然,等陆锦喊出来“住手”的时候,她已经扑倒了最后一个女子,将两把匕首都刺进了她的胸膛。
六个白衣女子,这时候还活着的只有陆锦剑下的西域女子,她刚才眼见陆锦的武功,都能镇静劝降,这时却被眼前的惨状吓得脸色惨白,颤声道,“你、你怎么敢?!张萍你、你……”
那叫做张萍的女子本来武功也并不高出其他人很多,但她韧性极强,在众人都因受伤而委顿倒地,又将注意力放在陆锦身上的时候,暴起发难,一举连杀四人。但她如此剧烈活动,臂上腿上的伤口更是血出如涌。一时之间脸色青白满头冷汗,但脸上的表情却极为快意。
陆锦见西域女子吓得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也不再用剑指着她,反而饶有兴趣地问张萍,“喂,你这是干什么?”
张萍挣扎着跪在地上磕头道,“女侠,得你相助使我今日大仇得报,我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可怜还有人同我一样受苦,求您救出她们,除去欧阳克此恶。”
陆锦刚才还打了一样的主意,这时候却笑道,“你别算计我,我没那么好的侠义心肠,更不是什么女侠。老实说来,怎么回事。”
张萍额头触地,低声说,“我本是跟着父兄一起来西域做生意的汉人,也是两年前才被这些恶女人掳来的,我爹和我两个哥哥听说这些是白驼山的人,便来讨人,可还没进庄子就被这些贼人驱使毒蛇咬死了。我本来自从被……之后,就打定主意一死了之,后来知道了我爹他们的事,我……我……”她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陆锦皱眉道,“可是你也害了好多人呀。”
张萍哀哀哭道,“我自知罪无可恕,只是我若不从,被杀死了,谁又给我可怜的家人报仇……”
陆锦心想也是,便扬手扔给她一瓶金疮药,说道,“你自己把伤裹一裹,好好过日子去吧。反正西域民风奔放,也不是容不下你。”
张萍双手接过药瓶,却不立刻走,只是跪在地上仰望着陆锦。陆锦心知她等着自己允诺替她报仇,只是见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再想想她刚才出手的果决,不知怎么的心里不舒服。喝道,“还不快走,非要我杀了你吗?”
张萍顿时泪落如雨,但却轻声而详细地告知了欧阳克和那两个新近被劫走的姑娘的所在,对陆锦皱眉的表情视若不见,又磕了几个头,便看也不看那西域女子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锦拿剩下这一个实在难办,眼见同她一起来的人死得就剩她一个,而她呆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表情惊惶又迷茫,也有点下不去手,就说,“你也去吧,以后再做坏事我一定杀了你。”
等那西域女子也离去,陆锦挑了个干净地方换上自己本来的衣裙,俨然又是一个纤纤弱女,只是衬着满地的死人,怎么看怎么诡异。陆锦心想这四条人命的黑锅又要她自己背了,虽然这种事情她自己也做得出来,但替别人背黑锅的感觉可真是憋屈。
扬声叫阿合奇一人进来,陆锦指着地上对他说,“这些是来掳你女儿的贼人,我已将她们杀了,只是跑了两个。我劝你换个地方住。”
阿合奇被一地死人吓得面无人色,又见地上的女子都年轻貌美衣着华丽,心中更是惶惶,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来他全身的肥肉都在抖。但他现在哪敢跟陆锦啰嗦,只是唯唯称是,等两人出去,阿合奇又叫人捧来一盘五颜六色的宝石,陆锦看得两眼放光,奈何她对于打劫良民没什么兴趣,很遗憾地推辞了。
陆锦在阿合奇家挑了匹好马牵走,她马术极差,因此一路策马慢行穿街过巷,过了一阵,找到了张萍所说城外一座看似废弃的庄园。她翻身下马,眼前围墙足有一丈高,正要踹门,忽然发现门板随着夜风开开合合,地面上犹有血迹。陆锦细心查看,果然这血迹由她来的路上滴滴答答连续不断,一直蔓延到庄园内,门板上亦有一个模糊的血手印。此时正是半夜,陆锦一路走过来竟然没有发现这些血迹。
第一个浮现在陆锦脑海里的就是张萍那张满布泪水的脸。
陆锦推门而入,一路进去都没有看见半个人影,沿着血迹绕来绕去,直走到一幢灯火辉煌的大屋前。这屋子檐下挂着琉璃彩灯,门廊里摆放着四时花卉,打扫得干干净净,同周围阴森破败的气氛格格不入。
按照陆锦一贯的作风,这时候就该踹门了,她此时却心中一动,心想那张萍满脸哀切不像是装的,倒要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绕着屋子走了半圈,在一个有人影闪动的窗户跟蹲下,侧耳倾听。果然隐约听到张萍的声音,“少主,五个姐姐都被那小丫头杀了,奴婢、奴婢无能,拼死才逃了出来,只是阿苏朵临死前说了少主的所在,还请少主多加防范……”
居然真是装的?!陆锦真是要为自己的霉运哀叹了,不光一出手就捅到欧阳家的马蜂窝,还遇上了这个年代十分罕见的天生影后,这可真是……
又听到一个十分悦耳的男声说,“我知道了,你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吧。”
这话的内容虽然温柔,听起来却透着一股傲慢劲。
这就是欧阳克了。